1942年10月20日
“真他妈的见鬼了。”大副放下望远镜,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你们不知道前两天的火力有多疯。两艘战列舰打了一个小时多,炸得机场像地狱开门。”
他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眼不远处起伏着热浪的海滩,又补了一句:
“可现在这里安静得像条死鱼……就像他们特地清了场,为了欢迎你们。”
话音落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比喻有些不祥,脸色一僵,语气顿住了。
但他没有改口,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观察团的四个人可以乘小艇登陆了。
小艇行进了五分钟,冲进港口。林安戴着钢盔,跳下小艇,脚下军靴轻轻踩在沙滩上。潮水刚过脚踝,一股带着油渍与火药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这只是瓜达尔卡纳尔。她想,也许有一天我的靴子还会踏上冲绳岛和日本本岛的沙滩。
亨德森机场仍在远处薄雾中隐约可见,没有战斗机在天上盘旋,偶尔有几道黑烟从密林另一头缓缓升起。
岸边是一片仓促搭建的阵地,铁丝网、沙袋、废轮胎、还有几具盖了帆布的尸体。几名美军工兵正在把几块泡水的木板从滩头拖上岸,动作缓慢而沉重,没人抬头看他们这拨人。
气氛——实在是有些沉重。
“走吧。”考德威尔少校把军包背上肩,声音不大,但没有犹豫。
“这里就是‘我们这片太平洋的天堂’了吗。”摄影官哈珀恩一边抱怨,一边蹚水登岸。他嘴角挂着惯常的讥讽,但林安注意到他下意识把照相机的皮带拽得更紧了些。
弗莱迪中尉掀起裤脚,踩着粘稠的沙泥,嘴里小声咒骂着:“希望Japs今天在午睡。”
————
“没什么好观察的。你来错地方了。”
仙人掌航空队的托马斯少校靠在指挥掩体旁,一只手夹着香烟,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欢迎的成分。阳光照在他沾满灰尘的飞行服上,显得疲惫而麻木。
“光是15号一整天我们就完全损失了48架飞机,6个飞行员,剩下的飞机也全都受损了,只有十几架还能开。”
林安站在他身边,望向不远处的停机坪。
她有些迟疑,“能战斗的飞机现在都在空中执行任务吗?我怎么好像没看见……”?
几十架飞机整齐地并排排列,机身焦黑,有的机翼塌了一半,有的驾驶舱盖干脆已经炸飞,连起落架都是歪斜的。远看密密麻麻一片,像是堆放废铁的战地仓库,毫无起飞的可能。
托马斯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我们把好的和坏的挨在一起,希望在Japs那里蒙混过关吧。”?
林安仔细观察,才发现被击毁和受损的飞机翼尖对翼尖排列在一起。
她没再问了。
从10月20日到23日,林安意外地度过了三天几乎平静的日子。
亨德森机场虽然平静,但调度区并不轻松。10月22日上午,林安受托马斯少校邀请,旁听了一次飞行任务协调会。
“我们图上标了三种颜色,现在四种任务,你告诉我哪个红是哪架机?”一个飞行调度官烦躁地摔下铅笔。
林安站在一旁看了看,轻声说:“如果你们愿意改用编号优先级和图标标识,就不用颜色了。”
托马斯转头看她:“你有具体方案?”
林安从随身本子里抽出几张草图,是她这几天根据观察记下的战场图层整理建议。她将目标点、航线、呼号、频率区段、攻击等级标注成不同符号组合,用铅笔在地图边角画了一小段“图层示意条”。
“这什么?”调度官问。
“共用图层标准。”她答,“适用于混合任务时的地空信息同步。”
托马斯拿过去扫了几眼,点点头:“以后咱们内部试着按这个标。”
第二天,调度图更新了。第三天,一位飞行员看完后笑说:“嘿,这图我老婆都能看懂。”
她不知道,那几张便签纸上随手画出的图层,后来会被称作“瓜达尔卡纳尔试验图组1号草案”,成为太平洋战区内部一套被复制、修改、再试验的原始版本。
她本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把这些草案补完,把图例统一、范式标明、流程写成教材。
但这座岛屿像是屏住了呼吸。
没有夜袭、没有空袭,没有枪声,甚至连防空警报都没有拉响。白天是闷热得让人打盹的阳光,晚上则是雨林里潮湿厚重的蝉鸣和蚊帐外的风声。连空军塔台都不再那么急促地高声呼叫,一切像是陷入了某种短暂的静止。
日本人真的像是突然放弃了一样。
一周前才刚刚落下过千发战舰炮弹的机场,此刻居然还能供一小部分飞机勉强升空。仙人掌航空队拼命把还能修的机体凑起来,甚至从报废的残骸里拆零件组装“混血机”。
林安甚至有机会坐在一位美军飞行员的后仓,搭乘一趟中转物资任务,短暂登上了大黄蜂号航母。
航母上的调度流程和她熟悉的塔台完全不同。她进了舰桥,看到那些调度军官一边盯着雷达屏,一边用旗语和手势对甲板上的信号兵发号施令。每一个动作都干脆、精准,像外科手术,容不得丝毫犹豫。
更荒诞的是,她一路上碰到了四个“沙利文”。
最开始是带她上舰桥的那个年轻水兵,自我介绍说:“沙利文。”到了舰桥,又冒出另一个沙利文,看起来和前一个几乎一模一样。林安一度以为自己脸盲了,或者这艘船根本就是“沙利文号恐怖游轮”。她一边走一边暗自腹诽:这姓是有多流行?难道我是脸盲?
直到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才得知——这不是巧合。
这艘船上足足有五个沙利文,他们是亲兄弟,全部志愿一同入伍。
林安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从未见过哪一场战争,把一整个家庭摆上同一艘甲板。
但无论这些片段多么新鲜、荒诞甚至带点喜感,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空隙。
“据说,情报科已经开始烧文件了。”考德威尔少校在食堂无意间对弗莱迪说,声音不大。她正在不远处翻饭盒,听见这句话,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
弗莱迪察觉她的目光,友善又客气地笑了笑,带着一点尴尬的掩饰语气转过头来:“吃点豆子罐头吗?我这里有咖喱味豆子和……呃,肉桂味豆子。”
林安翻了一个大白眼,“我现在已经开始对豆子过敏了。”
弗莱迪装出吃惊的样子,举起罐头说:“那你宁可吃斯帕姆?”
林安哼了一声,“我宁愿吃土。”
考德威尔没参与他们的笑话,他低头看着碗里的脱水蔬菜,像在看一份严肃的文件。
林安不明白,情况真的有那么坏?
这平静的三天,虽然没有看到实战,但也给了林安一些学习的机会。她在笔记本上记了一些草稿:
“机场主跑道抢修完还能起降,副跑道全是残骸。有的报废飞机被拆件拼装,勉强能飞。(对CBI:前线拼装机制可借鉴)
“地勤人手不够,部分班组连续工作超18小时,调度流程清晰但不够灵活,遇突发只能靠无线电手动改任务。(对CBI:可参考设应急分配机制)
“航母调度和塔台不一样,靠灯光和手势指挥,术语也不统一。(未来若涉岛战:需要统一舰岸信号体系)
“油料紧缺,多靠手动抽油,加注过程慢,油品污染也照用,SBD比P-40更耐油差。(对CBI:野战加注流程可适当放宽标准)
“机场虽安静,但情报科已开始烧文件,说明高层判断敌方将反扑。机场周边已设地雷和游击撤退线。(对CBI:对临时机场防御与撤离有参考)
“FAC目前多是现场兼任,用短波电台,地图自己画,信号极不稳定。还不如我军与飞虎队的配合。(对CBI:用于规范战地通信教材)
“海战没看到,只远远见到海上漂着残骸和油带,说明补给舰队受过袭。“
她停住了笔,望着笔记本上一串简短的术语和数字,忽然觉得太干了。这样不行,她心想。我得去前线。真正的前线。如果能亲眼看到日军和美军的白刃战就好了。
陆战一师在开战之处的大量伤亡,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重新翻出陆战一师在八月的伤亡报告,查阅了一下当时的病员率、粮弹储备与舰炮支援记录。很快,她找到了几个关键词:“补给中断”、“夜战疲劳”、“友军空军缺位”。她迅速在边上写下:
初期战损主因:地面部队孤立、夜袭压迫、火力未整合(有启发)
她不禁想:如果换成是第五军,能不能撑住?在缅甸第五军的发挥尚可,但是假如当时丢失腊戌,后果倒是未可知。正如陆战一师开战之初短暂失去补给一样。
那天下午,她跟考德威尔和托马斯打了声招呼,说想临时调去一线部队观察。他们互看一眼,没有拦她。
“你知道你在申请什么吗?”托马斯咕哝了一句。
“我不是来写公关稿的。”林安说。
于是她被塞进了陆战一师配属的一个炮兵小队,位置靠近防线的左翼斜坡——那是指挥部判断日军不太可能主攻的方向。
然后,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10月24日夜,日军发动了总攻。
她是从远处传来的第一声哨声中意识到的。那种声音不属于美军,也不是训练用的口令信号。一开始她还以为是什么野鸟在叫。但随后就是密集的步枪和短促的尖叫,还有一发迫击炮在夜色中拖着火线落进林边。
整个炮兵阵地像是被炸醒,一排接一排的枪声炸裂开来。陆战队员迅速进入阵位。
林安趴在一段沙袋后面,第一次真正看见了白刃战爆发前的那几秒钟——
月光下的丛林仿佛静止了一瞬,然后黑暗中有人影冲出,端着刺刀、低头猛冲。枪声拦腰劈下去,他们仍在跑;第二轮火力压制落下,仍有一小撮人扑近了前沿。
她看见一个日本士兵跳进壕沟,刺刀朝前,对着扑上来的陆战队员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他们在战壕里短暂地搏斗了一瞬,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两道黑影缠在一起。
一分钟后,两人都倒下了。
林安心口一紧,却无法移开视线。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白刃战。
那一刻,她意识到:这不是她想象中“系统打击”的一环,而是战场上最原始、最赤裸的部分。
身后的炮兵开始发射照明弹,天空被染成一片惨白,仿佛白昼骤临。丛林边缘的血迹、倒塌的树干和横七竖八的尸体在强光下无所遁形。
几百门大大小小的火炮与轻重机枪精准地交织出一道道死亡的网,对冲锋而来的日军展开了密集的火力覆盖,几乎是成排地收割他们的生命。
在不断升空的照明弹与间或的闪光弹映照下,夜色不再提供遮蔽。偷袭的效果几近荡然无存。
但日本士兵却悍不畏死,一波接一波迎着子弹扑上来,像是被镰刀收割的长得很快的韭菜。
这一刻,林安对他们居然产生了一点敬佩和同情。
一整晚,丸山的部队对伦加防线发起了数次正面攻击,但美军的火力密度极高,在正面交战中对日军造成了惨烈杀伤——可以说是一次有组织的屠杀。
尽管有少数日军突入美军防线,但随后的几天内几乎全部被追击剿灭。
在这一晚的进攻中,丸山部队伤亡惨重,阵亡超过1500人。而美军方面,仅有约60人阵亡。伤亡比之悬殊,令人震惊。
———
10月25日午后,林安回到了指挥部,她伏在阳光昏暗的角落,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着:
“我不明白。拥有如此火力优势,情报科为何要开始焚毁文件?如果这是在中国,这样的局面甚至可以说是乐观的。日军即便增兵,也只是更多的尸体被堆上前线而已。
“只要弹药供应充足,我看不到失败的理由。即便空军几乎损失殆尽,也有航母源源不断地补充——”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一位准将快步走进指挥部,神情凝重。他走到托马斯身前,低声而清晰地说:
“大黄蜂号沉没了。企业号也中弹重伤,失去了动力。”
林安的笔停在空白页上,沉默了几秒,然后在刚才的句子后,划出一条又长又深的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