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把《森林作战法》的整理稿交给战争学院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本书她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几乎能背下一半内容。她知道这份战术手册有多重要,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帮师长做了他原本就想做的事——让他的想法被更多人看见,被真正重视。
可是在走出战争学院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件事好像还没有结束。
她忽然很想告诉廖耀湘。
她从来没有给廖耀湘写过信。可是这一次,她终于有了一个完全合理的理由——她要告诉师长,他的战术理论已经送到了美军最顶级的军事学府,他们甚至想要更多资料。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借口啊!
林安在军部的办公室里坐下,拿出信纸,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写下第一个字——
“廖师长亲启:
“有一件事,我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您。
“您的《森林作战法》已正式提交给战争学院,他们对这份战术手册的兴趣比我预想的还要浓厚。他们尤其关注其中关于丛林战中的渗透战术、伏击模式,以及如何在复杂地形下有效组织小部队作战。几位教官提到,太平洋战区的马里亚纳群岛和东南亚战场的战况表明,这些经验极具实用价值。战争学院的军官们希望能获得更多相关的资料,我正在翻译《小部队战斗》中的部分章节,以便他们参考。
“如果他们派人前往贵部交流,师长,您一定要好好招待他们——最好再加上一点‘湖南风味’的战术演练,让他们亲身体验‘中国战法’的精髓。我很期待他们回去后的反馈。
她写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轻轻转着笔,心里浮现出廖耀湘那副笑眯眯、又有点自鸣得意的神情。
她写到这里,停下笔,微微低头,嘴角轻轻翘起了一点。
她其实没有必要写这封信。
廖耀湘在中国战场,战局紧迫,未必有时间仔细看这些事情。可是,她还是写了。
她终于有一个“合理的理由”给他写信了。她想要告诉他,她还记得他,想要告诉他,她一直在做着让他骄傲的事情。
所以,她继续写下去——
“讲完正事,师长,我得承认,这封信其实还藏着一点私心。我从来没有给您写过信,而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正当理由。
“这次来到华盛顿,我经历了许多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在几天前,我在战争部做了一次简报,汇报了中国战区的作战效能评估和美援的资源利用率。当时会议厅里坐满了战争部的高层,气氛沉重得像战前动员。我站在那里,面对着一群比我年长、比我资深的军官,一边讲数据,一边想——如果讲砸了,战争部是不是会在背后给魏德迈将军发一封电报,说:‘你的这位中校,能不能送回去?’
“但结果出乎意料。我讲到一半,台下的人开始低头翻阅数据,开始讨论,甚至有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后来,我才知道,马歇尔上将也来了——他站在后排,听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离开时对人低声说了一句:‘A doer.’(实干派。)师长,马歇尔对我评价这么高,您会不会比我还要得意?
“不过,最让我无措的,还是白宫的邀请。
“没错,我进了白宫。还见到了罗斯福总统。
“师长,您能想象吗?我穿着一身军服,站在白宫的地毯上,面对美国总统。那一刻,我脑子里乱得不像话,甚至在想: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您,您一定会用最冷静、最稳重的语气和总统讨论战术,而不是像我一样,在总统面前几乎忘记了呼吸。
“总统先生很幽默,一见到我就笑着说:“我们的前线英雄来了。”我当然不敢自居英雄,但我想,既然飞虎队能成为中美合作的象征,为什么FAC不能?于是,我和他谈了飞虎队的事,谈了空地协同,谈了森林作战……谈到后来,我差点忘了我是在和罗斯福总统说话,而不是在师长的办公室里和您争论战术问题。
“总统先生听得很认真,还让我再多和战争部的人沟通。他甚至和宋夫人、埃莉诺夫人一起,邀请我合了张影。我站在他身旁,心里想着:师长如果看到这张照片,会不会笑话我站得太直,像个受训的新兵?
“这些天,经历太多,甚至有点不真实。我知道我只是个小小的中校,在更大的格局里,我的声音也许微不足道。但我想,师长,如果不是当年在您的部队里学到的东西,我绝不可能走到这里。是您帮助我完成了军事术语翻译电学习、接纳了犯错误的我、支持我学习FAC、也让我真正理解了‘战争’的意义。
“所以,这封信,我不只是想告诉您,您的战术已经被战争学院所认可;我更想告诉您,在遥远的华盛顿,我仍然记得自己是您的部下。
她停了停,想了一下,笔尖轻轻落下最后几行字——
“华盛顿的冬天很冷,不像昆明,也不像缅甸。我想念云南的暖阳,想念在新22师的时候。
“最后,我还是想说,师长,我真的好想和您当面聊聊这些事。写信总是不够,我想听您点评我的报告,想看看您听到‘罗斯福总统提到您’这句话时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吧?
敬礼!
林安
林安写得很痛快,落笔时心中像有一团温暖的火焰。写完,她细细读了一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笑眯眯地把信叠好,装进信封,郑重地写上:“廖师长亲启”。
她托着腮,坐在桌前发着呆,神情轻松,脑海里浮现出廖耀湘收到信时,金丝眼镜后面肯定笑咪了眼。她想着想着都笑了。
她想起他曾笑着说过,他的理想是成为湖南宝庆(今邵阳)走出去的第二位名人,第一个是蔡锷,第二个是他自己。他爱荣誉,这点她从不避讳地欣赏他——他就该爱荣誉,他值得拥有。
这封信,正是一份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但慢慢地,林安的笑意收敛了,神色一点点沉静下来。
她站起身,走向窗边。透过玻璃窗,她望着远处巍然矗立的国会山。
她不觉得自己逾矩。这封信的语气坦然、直白、崇敬,分毫不带私情,是一位下属对师长由衷的敬仰。
可是——
如果真想帮他扬名,仅仅在美国还不够。得传回国内才算数。
只给廖耀湘写信,难道让他自己邀功?太低级……
于是,她重新取出纸笔,写了三封格式正规、字斟句酌的信件——一封给军令部次长林蔚伯父,一封给第五集团军司令杜聿明,一封给驻印军总司令魏德迈。她汇报了《森林作战法》被战争学院采纳的消息,言辞简练、重点突出,全无个人色彩。
她捏着已经封好的给廖耀湘的信。
她并不觉得它越了分寸。语气是坦然的,内容是正当的,字里行间写满了尊敬,没有半分私情。她是以一名下属的身份,向她的师长汇报一份值得骄傲的战果。
可她这封信,又含有了太多“我”的成分。这些“我”,没有错,也不丢人,但是喧宾夺主,而她不愿意任何事情喧了他军功章的主。
他的荣誉应该完全属于他。与林安的穿针引线没有关系。
她甚至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给他写信——如果他是从上级听到这样的好消息甚至是嘉奖,会不会更有分量一些?
但她想,多少还是应该知会他一声,免得他措手不及,于是她也给廖耀湘写了一封,只有寥寥几句,字里行间公文味十足,像是一份办结报告:“廖师长之《森林作战法》一册,经转交战争学院步兵教研部,现已列入参考阅览目录。特此备忘。”
她心里清楚,如果真按职责来办,她理应主动去搜集其他单位的战术资料——国军不是只有廖耀湘一位善于总结战例的军官。
但她没有提。
她很忙,只想做自己在乎的事。
至于那第一封信——那封藏着许多心思的长信,她轻轻拿起,指尖停顿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舍得撕毁。她将它夹在日记本与作战地图之间,塞入行李箱最深处。
她不愿意让自己的感情给廖耀湘的光芒增加一丝阴影。
哪怕只是崇拜,也不行。
华盛顿的事情,还是等她回到印度,再亲口跟廖师长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