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这番话语实在是教人啼笑皆非。
童言稚语天真有趣,可她这一腔对父母的怜惜之心又教人心里发软。
只在一瞬间,担忧的情绪又浮上心头。
如此多情多思,若她是个健康的孩子,他们夫妇二人尚且放不下担忧。何况女儿生有心疾,最忌忧思过重。
萧凌伸手,轻轻地抚摸女儿清瘦的脸颊。
“倒是我与你阿父的不好了,竟教风月奴生出了这样的误会。”
女人雍雅的面容沉在冬夜温暖的烛光中,泛着暖玉生辉般的光。
凌曦睁开眼,望进她温柔如海的眸中。
“难道,我们家,真的,不是,很穷吗?”孩童循着她话语中的内容思索,面上含着疑惑问道。
一旁的息唯本是忧虑,现下也被她问出了几分疑惑。
“阿父的小公主,怎的会生出这般的误会?”他望着女儿,又望了望妻子,发觉一家三口的面上都是疑惑。
“嗳?”凌曦松开怀里的两只手,抱着软枕坐了起来。
“可是,陇客,同我说,阿父阿母,总是会说,家里没钱了,这,难道,不是穷吗?”
陇客?萧凌与息唯看向在一旁打着盹的鹦鹉。
胖嘟嘟的鹦鹉敛着翅膀,安安静静地站在架子上。
好似察觉了他们的目光,睡得正香的鹦鹉眼间裂开一条缝隙,做贼似地看着他们。
嫩黄色的弯喙也裂开缝隙,陇客呱呱几声,忽然大叫:“息唯!你又把金叶子扔到哪里了?”
鹦鹉声忽而变调,“就在门口第三棵大树底下。”
“怎么会放在那里?”
“女儿说金子会从地里长出来。”
“东珠呢?”
“风月奴的鞋子上,嗳,鞋子掉哪去了?”
“它们都不见了!”
鹦鹉忽然发出一阵颇为节奏的声响,像极了打斗的响动。
它又忽而断断续续道:“你是,说,我家里的东西,其实,都是借别人的?”
苍老的声音语重心长地回复:“娃啊,是啊,他们欠了老夫一屁股的债,老夫这次来就是为了讨债的。你看,他们是不是每次遇到认识的人都要绕着弯走?这欠债的就怕见到债主,路上遇到了就要绕着弯走。嘿嘿。”
“啊?”
鹦鹉呱呱到这里,忽然止住声音,扑簌簌飞到一边,低下头饮水去了。
有声剧目结束,夫妇两人默然地对视一眼。
顾不得教训鹦鹉还有那个为老不修的家伙,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同女儿解释,让她不再为此困扰呢?
凌曦好奇地望着两人脸上的神色,迷惑于两人心中情绪与表露情态的不同。
不管心中的情绪如何,阿父阿母永远都是那几个同样的表情,可是书上说过,人们的言行总会为心中的情绪驱使,会在神色上显露出来。
为什么,阿父阿母不是这样的呢?
年幼的凌曦满心疑惑,她托着脸儿,大方地打量着心中苦恼的两人,试图从其它地方找到可以与心中猜测相互印证的破绽。
可萧凌与息唯又岂是一般人物,这两人喜怒不形于色,何况现下又是在女儿的面前,怎能轻易展露自己不甚强大的一面?
只见萧凌叹息一声,抱住女儿,为她解释自家的情况。
什么东西都是借别人的,这个当然是老头逗孩子乱说,家中的钱财都是他们凭自身本事赚来的。
什么家里钱财掉光了,所以没钱……没了他们可以再赚,女儿实在不必担心父亲饿到去啃草母亲为了养家熬坏眼睛。
什么遇上债主所以要绕着弯走……这个倒是不好同女儿说。
话说起来,这件事情,其实还与女儿有关。
灵犀夫妇望着女儿,回忆起其中缘由。
他们夫妇二人年少时颇为轻狂,结下了不少仇敌,带着女儿求药途中,总是免不了会遇上许多麻烦。
了结麻烦的时候不免会造成许多血腥场景。
凌曦天生体弱,精力不足,常常处于昏睡当中。
许是忽视,许是人的惰性,夫妇两人匆忙之下难免会造成一些疏忽。
某一天,萧凌放在柜子上的血刀没藏好,被扶着墙慢吞吞走出来的女儿瞧见了。
小小的孩子坐在门槛的阴影处,等着父母来将她抱起。
闲暇时分无事可做,便好奇地看着柜子顶上的长刀。
沉在阴影中的长刀沾着干涸的暗红,腥涩的气息弥漫在空中。
凌曦好奇地嗅闻,分辨许久,发现那气息与自己时常会吐出的鲜血类似,颜色也十分相近。
“阿母,那个东西,是刀吗?”凌曦对着抱起自己的萧凌问道。
女儿为了活下来实在是受了太多的苦,萧凌总是害怕会将她吓着。
匆忙赶回家的萧凌检查了女儿的身体,确认无恙,又观察女儿的脸色,发觉其实小小的孩童不识得刀剑带来的疼痛,也因此并不会为它惊恐。
萧凌安下心,回答她的问题:“没错,那是刀,风月奴别去瞧,阿母一会儿就把它放好。”
孩童听着母亲焦虑的声音,用脸儿蹭了蹭她的脖颈,权当安抚。
只是她心中还有疑惑,便直白问她:“刀上,为什么,会有血?”
刀上为什么会有血?这实在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简单到它会成为一个问题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刀光剑影,生死江湖,多少白骨累就这血色浪漫?
萧凌想要张口解释,说起她与息唯的身份,说起那些爱恨情仇,最终这浓烈的冲动败退于女儿纯净的眼眸中。
如果,如果同女儿说完那些来龙去脉,那女儿岂不是会平添担忧。
凌曦很小很小的时候,只要她或息唯消失一会,她醒来见不到人影便会嚎哭。
就像她如今不识得刀与血的联系,所以不会为凶刀惊栗,只要她知晓其中联系,那么刀便会赋予她从前未有过的恐惧,哪怕现实中的伤害其实并没有发生。
她与息唯的事情也是如此。
女儿可以从书中识得江湖,却不会无缘无故地将它同自己过着平凡耕织生活的父母联系在一起。
若是有一天告诉她,她的父母其实是有着很多仇敌的江湖人,那么女儿知晓的便不只是这些。
染血的刀尖,冰冷的剑影,与随时可能死亡的双亲。
萧凌望着怀中小小的女儿,如往常一般轻轻地哄她。
自那日之后,心高气傲的灵犀夫妇低了头,过上了如非必要,便避着人走的鬼祟生活。
只是谎言经不起细究,如今这编织的幻境即将碎裂,他们又该如何与女儿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