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死前真的有走马灯啊。
谢景珩眼前忽明忽灭,记忆的碎片终于挣脱时间桎梏,像无声的电影近在眼前。
他看见几乎没见过面的妈妈温柔地望着他、爸爸讲故事哄他睡觉时他总是讲话、哥哥练钢琴他在旁边写暑假作业、叶青梨和他一起坐在高一课堂上传纸条、放学铃声打响叶青予从高三楼飞奔过来……然后是……江浔。
耳边嗡鸣,时间加速坍塌,却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他有点慌,或许是太想见到,他甚至闻到了江浔身上的熟悉冷木香……
“嘭”地一声门开。
再睁开眼,他看见江浔就在眼前。
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会飞奔过去扑进江浔怀里。
谢景珩一下子眼泪砸下来。
他真的……太害怕了。
他已经学着独当一面解决太多事情,可很多事就像现在这样解决不了。
他会害怕,他有无数次想躲回十八岁,尽管十八岁没有江浔。
可他躲不掉。
不过一次,江浔在了。
幸好江浔没有让他等很久,几乎一瞬间,江浔冲过来抱住了他。
叶青梨跟在江浔身后跑进来,看到屋内的状况呼吸一窒。
房间里一片狼籍,描着工笔花鸟的地板砖上满是血和碎瓷片,根本分不清是谁的血。
谢景珩染血的衬衫领口开着,青筋凸起,倚在床头仰着脖子,清瘦的上身细微颤抖,额头都是冷汗,面色苍白如纸,嘴唇还挂着鲜血,有种诡异的旖丽。
叶青梨没来得及上前,谢景珩就被江浔罩进怀里。
赵启对突如其来的闯入还没反应过来。几个保镖不必吩咐直接上前把他压住,赵启破口大骂,被保镖拖着出门。
叶青梨反应过来,用高跟鞋狠狠踹了赵启一脚。
“这边我去处理,你们去医院。”叶青梨对江浔说。
被熟悉的气息包裹,谢景珩强撑的精神一下子散了,碎瓷片从手心滑落。
江浔又急切又小心地把他抱起来,几乎是飞奔着。
江浔抱着他坐上车,怀里的人连呼吸都几不可闻,他心慌得不知所措,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谢景珩勉强提了口气,“好疼啊,江浔。”
可能是因为他在哭,江浔反而镇定了,“没事了,很快就没事,别哭,一会儿就到医院。”
江浔擦掉他的眼泪,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是情药还是摔的脊椎,谢景珩心脏快要蹦出胸口,他眼前明明灭灭,想看清江浔的脸都做不到。
郊区到医院很远,其实根据经验,他觉得自已熬不到那时候了。
他低声说:“我好像要死了。”
“谢景珩!不会的,坚持一下,不会死的,你要是敢死我跟你一起死!”江浔抵着他的脑袋,声音有些发抖,近在耳边却又不真切。
他的瞳孔开始失焦,叹息般吐出一口气,“你不会的。”
他说了好多次不要在一起,最终好像还是这么个结果。
他后悔过早地纠缠江浔了,在江浔的十九岁,影响了他之后的人生轨迹。
他不需要江浔为他做什么牺牲。那时候江浔有自己的追求,他只想送他一程。
现在江浔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他不想拖累他让他照顾自己后半辈子。
可是他太舍不得了,越见到他,越放不开手,太自私。
也或许,冷炎说的没错,只要这个人存在,就会让人生改变,之后再怎么规避都是徒劳。
不过他感觉自己应该快死了。
人生很长,他不存在的时间会超过在一起的时间。江浔会忘掉他,会找到真正的爱人,也怎么爱他。
应该会吧,可是这么想还是有些让人伤心的。
谢景珩很想吻他,他已经想过太多次了,在清湖的月光下、在除夕夜看烟花、在江浔每次对着他掉眼泪的时候……
他也忍了太多次了,总是怕纠缠多了毁了江浔一辈子。
他突然委屈,江浔还有一辈子能忘掉他,可他好像,只剩这么几分钟了。
谢景珩用力扬起头,碰上江浔,湿的是眼泪,热的是体温,软的是江浔的嘴唇。
谢景珩贴着他笑了一下。
江浔一动不动瞪大眼睛看他,时间因为这个吻变得模糊不清,有那么十几秒,也可能不到半秒钟,谢景珩的头突然垂下去,心脏不再有蹦出胸膛的力度。
他听见江浔叫他,越来越远。
……
“手术中”的红色灯牌亮起。
那天,江浔签了三次手术知情同意单。
最后一次是病危通知书。
手术室的门猝然被拉开,只有一个绿色罩衣的护士疾步跑出来,“谢景珩家属在吗!跟我来谈话间。”
“在。”江浔猛地回过神,站起来,跟着护士进入一个小房间,“谈话间”,他从来没注意过医院有这个地方。
护士抽出文件,轻点纸张,“病人现在出现室颤,医生正在全力抢救,但情况不乐观。按照流程,需要您签署病危通知书。”
江浔呼吸一瞬间顿住,好像无法理解语言里的信息,抬起眼睛看向护士,“什么意思?”
护士语气放软了一点,“签字是让医生能合法使用所有抢救手段,我们会尽最大努力。”
江浔接过姓名栏写着“谢景珩”的病危通知书,拿起笔,手控制不住颤抖。
“患方意见那里写‘病情已告知,不转上级送院’,签名,手印,与患者关系墙上有……”
江浔抬头迅速浏览完墙上的温馨提示,“夫妻、父子母子、兄弟姐妹祖孙婆媳。”
他猛然停住笔,有片刻茫然,“朋友可以吗?”
护士皱起眉头,“不行,手术可以,病危必须是家属签,快点联系家属过来。”
“家属都去世了呢?”
护士愣了一瞬,“他之前有没有指定医疗代理人,没有的话我们向上级打报告。”
“麻烦你们先打报告,医疗代理人我去问一下。”
“好,能问尽快问,打报告也要时间,不签这个有些药不能用。”
江浔迅速拨了个电话,即刻被接通了,“青予哥!谢景珩的医疗代理人是你吗?”
“是我。”叶青予很快意识到医院的情况,“要手术吗?”
“病危通知书,我签不了……”江浔声音哑涩。
叶青予一下子坐不住了,“我明天上午的飞机,下午到京市。”
江浔手指插进头发拢了一把,无力地吐了口气,却好像在对自己说,“好,青予哥不用急,只是抢救手术需要告知家属,特殊情况医院方可以自己申请……”
叶青予突然打断了他,“江浔,你能签,他写过遗嘱,有你的一份。”
江浔那边没讲话,叶青予在电话里只能听见周围的杂乱。
叶青予不清楚江浔在想什么,现在也不是容他乱想的时候,“其他的过后再说,我文件发你,能签现在签。”
江浔微信收到叶青予发过来的文件,一份简单的遗嘱公证,继承人是他和谢一诺的名字。
他没敢仔细看,直接拿着文件去找了护士。
江浔在病危通知单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的时间变得更加煎熬。
江浔第一次在手术室门口,坐立不安。
他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恍惚又模糊,像电影的慢镜头掉了帧。
有人焦急,有人冷漠,有人因为抢救无效哭得撕心裂肺,也有人迎接新生命的到来笑容满面。
江浔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抵挡住内心的恐慌。
直到楼道内阳光倾斜,光线变得昏暗。
手术室的灯牌一下子灭掉。
谢景珩安静地闭着眼睛被推出来,身上连接着各种仪器,看不明白,但屏幕数据跳动。
江浔像从水底被捞出来一样,肺叶终于得到氧气。
他想上前,但被医生拦住了。
医生摘下半边口罩,边走边说,语速很快:“病人右侧第三肋骨骨折,导致肺部挫伤,手术主要是肋骨复位和固定。病人来之前注射过精神活性类药物,对心脏刺激性很大,现在情况还不稳定,现在需要ICU维持生命体征。”
医生顿了一下,“脊椎可能二次摔伤,具体什么程度,要等人醒了才知道。”
江浔的心反反复复被提起来,最终也毫无办法,“我能过去看看吗?”
“家属可以在那边等,但接下来的48小时最关键,过了之后,才可以探望。”
江浔点点头,跟着ICU护士送到门口,两扇灰色金属大门缓缓关上,唯一的窗口玻璃是磨砂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谢景珩就在里面。
江浔甚至至今都没办法真实地对这件事产生感知。
他曾经在波士顿疯狂搜索谢景珩车祸的消息,直到新闻确认他安然无恙。那时候他也心慌过,但并没有心慌太久。很快有记者透露出车祸结果,谢景珩出院的消息也很快传出,之后的云驰虽然没那么顺利,但也没垮,他悬着的心也很快放下。
现在想想,谢景珩多半是为了稳住局面,硬撑着罢了。
回国后他其实觉得自己不应该纠缠谢景珩,当年分手明明白白,他实在是没什么能问的。
他第一次见谢景珩,是在那次宴会,透过攀谈的人群,谢景珩坐在轮椅上,瘦了。
谢景珩和以前不太一样,可能算得上是成熟沉稳了吧,不像以前一点就炸,学会了隐藏起自己的锋芒。似乎没什么可忧心的,以谢景珩的能力,翻盘是迟早的事。
但他还是没忍住,跟着谢景珩出了大厅,因为好不容易见到不死心地想问点什么,又因为不知道能问什么不敢真的见面。
最终他停在卫生间门口发愣,直到卫生间传出声响,像是轮椅撞上门板,他没来得及想什么手指已经敲上隔间门。
指节砸在门板上发出“咚”得一声,他猛然停住。
江浔发觉自己像个变态跟踪狂。
最终放下手,却不敢走,他说服自己,等他出来,看一眼就走。
可是看了这一眼,他清楚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他频繁地、一次又一次给自己找理由接近。当时无论有没有他,莱茵都会选择云驰,如果不是为了保莱茵的合作,谢景珩不一定同意和他对赌。
他逼着谢景珩重新看看自己,直到那句“我也喜欢你,我也要追你”。他彻底缴械投降,只想想尽办法把谢景珩留在自己身边。
他不确定这样做是对是错,至少谢景珩当年自己是这么做的。
这半年相处,谢景珩像只小刺猬,动不动就张开刺。可这只小刺猬太脆弱,怎么总是疼,怎么总是生病,他恨不得每天亲自看着、亲手养着,可是他……从来没想过谢景珩会和死亡产生联系。
江浔似乎这才第一次认识到人有生死。和端着爸爸那个小骨灰盒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
走廊夜灯在凌晨三点自动调暗,江浔在门外的椅子上坐下,抬起头。
蓝绿色生命体征屏的光晕透过磨砂玻璃,在天花板上投出水波般的纹路,像一场无声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