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前，江城中学的四个尖子班在假期前去了一趟江城著名的云翠峰景区，进行为期一天的游览。那是即使在江城生活了十五年的姜亿，都没有去过的地方。

以优异的成绩考上江城中学尖子班的姜亿，终于和自己的旧手机“say goodbye”，拥有了人生的第二部手机。

不久前，妈妈手里拿着新买来的智能机，对着姜亿正色道：“给你买新手机是为了方便你的学习和生活，不是用来娱乐的，如果发现你玩手机影响了学习，那这个手机你也别想要了。”

姜亿很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学校租的客车上，姜亿早早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无聊地盯着窗外，校门口不明种类的大树在半空中撑开自己的身体，阳光打在叶片上，随着微风一齐闪烁着。

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同学们，在老师的催促下陆续上了车。

姜亿拿出手机，点开□□最顶端的聊天框，手指快速地敲出一行字：今天我们学校组织去云翠峰，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去。

徐凯今天来得晚，等他上车，客车上已经没有什么空位了。他的余光瞥到姜亿旁边的空位，这个一向少言的前排同学，此时却捧着手机露出“温柔”的笑容，很是稀奇。

好像电视剧里慈眉善目的老母亲。

他走过去，问道：“你旁边有人吗？”

姜亿用大拇指按了按电源键，把手机熄了屏，抬头看向面前的人：“没有，你坐吧。”

徐凯在位置上坐好，转头问她：“林嘉华怎么没跟你一起？”

姜亿笑了笑 ，一脸无奈：“被某个小狐狸精勾搭走了啊。”

“啊？”

姜亿笑得意味深长，没有解释。本来她的确是和林嘉华一起的，然而突然出现的方子洛凭借一书包的零食，成功把她诱拐上了一班的车。

司机已经开始启动车子，笨重的车身发出一声闷响，开始慢慢加速。

戴上耳机，靠在椅背上听着舒缓的音乐，配合着客车的颠簸，姜亿打了个哈欠，然后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中，隔着眼皮依旧能感受到窗外时不时透进的光线，还有混杂在音乐中，遥远而又模糊的说话声还有笑声。而自己像是沉没在某种无人之境，无法操控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能任由身体的感官一点一点模糊。

伴随着汽车刹车时发出的闷响，车内的气氛愈加躁动起来，姜亿模模糊糊地听到一声又一声“到了到了”。

“姜亿，醒醒，我们到了。”有人拽着她怀里的书包，试图唤醒她。

姜亿猛地睁开双眼，便被刺目的阳光闪到，她抬手去档，旁边就伸出一只手，“哗啦”一声把窗帘拉上了。

“谢谢。”她把耳机线绕成一圈，和MP5一起放回书包，站起身跟着前面同学的步子轮流下车。

“你不是有手机，为什么还用MP5？”徐凯稀奇地瞅着她手里白色的MP5。

“习惯了。”

“这里面好凉快啊。”

云翠峰景区内，姜亿被山岩怪石、野草古木包围，抬头望去，连天空都被不断向上延伸的树枝和叶子掩盖。

树林阴翳，景区的温度都比外面低了许多。

带队的老师站在青石堆叠而成的阶梯上指挥：“大家不要乱跑啊，尽量跟着班级队伍一起行动，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跟着老师走，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

然而没一会儿，游览的队伍就乱成一团，被拉得老长老长。激动兴奋的同学好奇地向景区内探索，把众人远远甩在身后，悠闲派走走停停，一下拍拍照，一下欣赏欣赏怡人的风景。徐凯和姜亿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的中段，走马观花。

姜亿始终提不起什么兴致。

她看向一旁同样恹恹的人，问：“你怎么一点都提不起兴趣？”

徐凯撇嘴：“云翠峰我都来过百八十遍次了，实在是没什么新鲜感。”

姜亿对他过于夸张的措辞表示不满：“是吗，那你说说看，那座像乌龟一样的山叫什么？”她指着不远处，安静地坐落在水中央的小山问他。

三秒后姜亿就得到了一个答案：“龟山。”

姜亿朝他翻了个大白眼：“你就瞎掰吧。”

说得跟真的似的。

她指向旁边的指示牌，“金龟戏水”四个明晃晃的大字就在上面。

被拆穿的人也不觉得尴尬，嬉笑着大跨步跟上姜亿离去的步子：“这景区那么多山，我也不可能每个都记得，不然你跟我去找找，肯定有一座叫龟山的山。”

姜亿充耳未闻。

走着走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经过景区一个又一个景点，姜亿站在岩石的断层中故意做成半空的楼梯上，两只脚都在发软。她往下面只看了一眼，就抗拒地重新闭上，进退两难，好一会才在后面同学的催促下，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

她聚精会神，神经绷到极致，才走到一半，前面的徐凯突然回头大叫一声，那一瞬间，姜亿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出窍了，然后很没有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

始作俑者却看着她笑得狡诈。

但徐凯显然是低估了姜亿内心的邪恶因子。当他好奇地观察着那条一路从山顶流下，又在山脚岩石聚成一团的山涧，姜亿做出伸手推他的假动作，徐凯被吓得身形不稳，差点一脚踏入水中。

他惊恐地回过头，女孩正咧着嘴笑。

正所谓一报还一报，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一路上打打闹闹的一群人，终于在正午时分抵达了临时休息地。姜亿围着石桌坐下，看着头顶上笼罩着的巨大岩石，还有周围的石碑、刻字，一脸新奇。

“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诗文刻在石头上？”姜亿盯着岩石上的刻字，努力想要辨别那行云流水的字迹。

“咳咳，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以前清朝某位大散文家曾经居住于此，潜心著作，还办馆兴学。这也是为什么云翠峰能出名的原因之一。”徐凯掩饰不住自己那股得意劲，虽然他知道的不多，但在姜亿这个初来乍到者面前，显摆绰绰有余。

姜亿看了他一眼，对他的嘚瑟不置一词。

“好了，同学们中午就在这里休息一会，饿了的可以在旁边的小卖部买零食，不过我昨天应该提醒过你们带午餐吧。修整一个小时，我们下午再继续游览。”班主任在队伍的末端，带着一群走在后头的学生刚刚抵达。

林嘉华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姜亿，找了你半天，终于看到你了。”她把手里多出来的背包放到石桌上：“要吃东西吗？方子洛带了很多很多，我们一起吃。”

姜亿看着明目张胆夺食的人，笑着说：“好。”

真好啊。任时光匆匆，在我们都无法逃过时间的魔爪时，这个女孩却一如初见，明媚得像一朵绽放的花。

姜亿不明白明明只过去了几个月，她为什么像百岁老人一样惋惜着从前，她也同样不明白，自己一天到晚到底在哀伤个什么劲，少女的伤春悲秋，不应该随着中考的结束一起落幕吗？

看到秋天枝丫上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下，就会感慨生命，因为冬天的冷漠孤寂，就会莫名悲伤，然后又在盎然的春日里，毫无预兆地精神亢奋，重拾信心，姜亿对总是毫无缘故大起大落的自己很是无奈。

然后她就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句话——可对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的我来说，想得越多、读的越多或看的越多，越会让未来生活面临的选择变得更加沉重和纠结。

她总能很好地从作者的言语中得到抚慰。

明明消耗了很多体力的姜亿此时却没有什么胃口，她拆开一包夹心饼干，吃得很慢，纯粹为了给肚子打打底。

徐凯却突然端来一桶泡面，重新坐到对面的石凳上。

林嘉华和姜亿都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他捞起一口面，张着的嘴在看到两人异样的目光时生生顿住。

画面一时变得很是滑稽。

“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

“嗯，你不觉得在这样的环境吃泡面，很违和吗？”林嘉华抬头示意他看看周边的环境，远离城市的山岩下，被茂密的草木包围着，说不出的清幽宁静。而手里端着一桶还冒着热气的泡面的徐凯，置身其中，和这里的景色格格不入。

姜亿很是赞同地补充道：“很奇怪。”

林嘉华继续说：“还很煞风景。”

一唱一和地，像是事先排练好的一般。

徐凯翻了个白眼：“煞风景的人又不止我一个。”

逐渐壮大的学生队伍兴奋地扫荡了深居林中的唯一商店，不少的人都端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泡面，颇为满足地发出吸溜声。

刚吐槽完徐凯不久的林嘉华看着大家颇为享受的表情，舔了舔唇，转头看向姜亿：“我突然觉得好饿哦。”

姜亿极快地点了点头：“我也是。”

话音刚落，两人默契起身，跑到商铺面前对着老板喊道“来一桶泡面”，徐凯撇了撇嘴，继续吃自己的香辣牛肉面。

在上午已经游览完大部分景区的同学们，下午要攻克的，是云翠峰的主峰。主峰很陡峭，站在窄小的阶梯往下看，令人生畏，连一向胆大的徐凯都有些许的害怕。

姜亿一改常态，神勇地冲在前头。

“姜亿，你吃错药了？”徐凯尖着嗓子喊，脚下的步子迈得异常谨慎。

姜亿没回。她之所以能够一往无前，只是因为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往下看，以及，她渴望见到山顶的风光。

人害怕的永远不是山有多高，路有多险，人害怕的，是摔倒时那一刻的惨状。

所以只要不看，不想，她就不会害怕。

姜亿站在山峰的顶端，视线无比开阔，到处都是层峦叠翠，阳光透过树叶柔和地打在地上，一片斑驳。

徐凯站在顶峰边缘处的栏杆前，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张开双臂，闭着眼想象着高处的山风笼罩自己的感觉，自我陶醉。

可惜山顶并没有风。

徐凯想象中自己头发帅气的随风飘扬，衣角被唯美撩起的画面没有出现，因为他的头发岿然不动地耷拉在他的头上，衣物也静立不动地贴在身上。

所以徐凯自我感觉良好的画面在姜亿眼里就显得很是傻逼。

不过姜亿没有再和他耍嘴皮子，而是和他并肩站在山峰的边缘，极目远眺。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空茫。

姜亿站在高处，心也跟着视线飘向了无法触及的远方。她冷不丁地问徐凯：“徐凯，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呢？”

徐凯愣住了，为姜亿郑重其事的语气。从小到大，徐凯从来没有正儿八经思考过“为什么要读书”这样的问题，他们都在社会铺好的道路上走了很久，却从来没问过自己为什么出发？

所以，他为什么要读书呢？

“因为想要变得更优秀吧，变得优秀，然后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

姜亿突然想起周序对她说的话，姜亿，因为长大，不是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而是成为你能成为的人。

她那时还不懂，人的变化之中，有很多的“情非得已”。我也想做一个好人，可是现实不允许，我也认真努力了，可我就是考不好，所以我甘心做一个坏学生，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我也不想放弃你，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姜亿已经无法分清这些人，到底是想做还是不想做了，她的世界观里，永远都有一句至理名言，只要你想做，并且努力去做，你就一定会成功。所以她对那些言不由衷的人深恶痛绝，就像她以后讨厌自己一样。

她曾经问周序：“是不是长大，我们都会成为我们曾经讨厌的那种，面目可憎的人？”

周序回：“可能吧。”

姜亿疑惑：“什么是‘可能吧’？”

“姜亿，因为长大，不是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而是成为你能成为的人。”

那时的姜亿愚笨，未能参透话中的奥秘。

“变得优秀就一定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吗？”

徐凯被她的问题问住了。是啊，是什么让他笃定变得优秀后，就一定能做自己想成为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呢？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那道终点线的时候，好像忘记了那条线到底代表者什么，闯过了终点线，就真的到达了人生的终点吗？

他看着姜亿的侧脸，她的眼神平静得几乎没有一点波澜，却莫名深远。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