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绎看着薛逸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泉府街,正要收回目光,忽见楼下一队骑兵打马穿街而过,马蹄与地面碰撞产生的“哒哒”声震耳欲聋。
队首那人骑着一匹深棕色的汗血宝马,披着一身乌黑锃亮的斗篷,剑眉入鬓,器宇轩昂。
“闫瞻”萧绎眉心顿时拧成“川”字,喃喃自问:“怎么是他?”
一个男子慢慢走到萧绎的身边:“看来殿下消息滞后,闫战将军称金戎最近又有异动,暂时无法脱身,让闫小将军代替他进京,恭贺陛下千秋。”
萧绎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那男子又道:“那个薛蕴,可以相信吗?”
萧绎这才转头看向身侧之人,道:“有你在,监视他应该不难吧?”
那男子语气有些不赞同:“殿下,杀鸡焉用宰牛刀?仅此一回。”
*
翌日,陛下为给闫将军接风洗尘,特意办了一场接风宴。
校场上,场地外围围了一圈彩旗,旗帜上绣有各式各样的兽纹,在风中猎猎作响。
旌旗旁边,每隔几步就有一个禁卫军,持长枪而立。
薛逸和江青云把守着校场的入口,盘查有疑之人。
出发校场之前,薛逸就听江青云说了,宏光帝在夺取京城前夕,北沂边境恰逢金戎来犯,兵力有限的情况下,宏光帝选择舍北沂而取京城。
只是没想到,后来闫战竟然仅仅以五万人马,击退了犯边的十数万鞑子大军,强行守住了北沂。
此时,一辆简朴的马车缓缓驶来,正巧停在薛逸的跟前。
薛逸上前,准备例行检查。
那马车头坐着的小厮将车帘掀开,车里的景象一点点显露出来,一个着青色长袍的男子,一双手放置在身前的暖水袋中。
看清这人的脸后,薛逸的心第一次染上沉重,自背脊往上无形中升起一层警惕和忌惮的危墙。
如果说,前世,谁最让他感到忌惮,这个人一定是,方闻章。
也就是,眼前之人。
方闻章看着薛逸,浅笑出声:“薛大人,可有问题?”
薛逸快速在车内扫视一圈,道:“没有。”
金色和红色相间的看台上,摆放着舒适的座椅和桌子,上面铺着华丽的绸缎垫子,专门供皇亲国戚观看比赛使用。
宏光帝看着座下的闫瞻,目光幽深邃暗。
闫战倒是能耐,守住了北沂,但他若是安分,现在就该放手,而不是将北沂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更不是屡召而不归,理由还让人无法反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沂势必要收回。
他看向闫瞻的目光愈发幽深:可惜还欠缺一个充分的理由。
众目所望下,宏光帝开口,毫不吝啬地赞赏道:“早就听说了你闫瞻的大名,北沂能大获全胜,多亏了你在奚阳关伏击敌人。如今才见到本人,果真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闫瞻伏首:“陛下谬赞,臣,惶恐。”
一时间,看台上暗流涌动。
片刻,宏光帝宛如一个普通长辈,开怀道:“今天本是专门为闫将军办的接风宴,竟然他没来,那你可得下场好好露两手,就当替他赔罪了。”
“是。”
宴会正式拉开序幕,靶标也都被侍卫们归置就位。
自宏光帝称帝以来,他们这些追随宏光帝打天下的人,被迫学习朝堂礼仪、文官琐事,心中早就憋着一肚子郁气。
如今,来了校场,不就等同于到了他们自己的主场,好不容易寻着一个机会可以大展身手,自然都跃跃欲试。
当然,还可以顺便报复让他们感觉不痛快的人。
*
薛逸看着被一群矫健有力的纨绔子弟围追堵截的人。
他知道这个人,或者说,是薛蕴的记忆中有这号人。
这个人是礼部侍郎,裴迟,负责教习王公贵族礼仪。
“裴大人,也一起过两招吧?”
“裴夫子,让学生们看看你究竟有没有真本事?”
“裴迟,你敢驳我们的面子?”
那些人将裴迟团团围住,说出的话或不屑、或嘲讽、或威胁,十分不怀好意。
“吁——”汗血宝马被牵引,前蹄腾空,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将这群乌合之众震开。
裴迟抬头,就见一人策马飞扬,高高束起的长发在空中纷飞。
他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人,邪笑出声:“你们,不若和我一比?”
那些人哪里敢和闫瞻比试?顿时一哄而散,各自准备去了。
闫瞻问:“要不要和我一组?”
裴迟垂下眼睑,掩去多余情绪:“我不擅骑射,会给将军拖后腿。”
不知是不是错觉,闫瞻感觉他“拖后腿”语气有些重,似是有些不满。
闫瞻满不在乎道:“别啰嗦了,我看着你比其他人顺眼。怎么?莫非你不相信我?”
裴迟没有说话,伸手握住放在自己跟前的手。
此次骑射活动的规则是:两人一组,交替射靶,最后统计中靶量,队伍之间可以互相干扰。
闫瞻和裴迟一组,萧绎身边也站了一个年轻男子,去年的状元、如今的礼部侍郎,谢沉。
比赛的号角吹响之际,看台上突然有人提议:“不如让太子殿下也下场?”
太子殿下身体抱恙,众人皆知。
这时,有人故意高调道:“若是方兄的手没有被人挑断,倒是正好可以与太子殿下结队,毕竟过去,他们就一直结伴出入,想来彼此很是默契。”
这话也不知是埋汰方闻章,还是笑话萧从矜。
前世,薛逸倒是知道方闻章双手有疾,托举茶碗都很费劲,但是没想到居然早在这个时候,方闻章就被人挑断手筋了。
两个当事人毫无反应,挑事的人亦有些尴尬。
缄默间,一道雍容爽利的声音出来打圆场,笑盈盈道:“陛下,臣妾看太子殿下面色比过去好了不少,不如就让他去和同龄人多处处,至于这同伴嘛——”
颜贵妃穿着华丽的宫装,怀中抱着一只通体红色的狐狸。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薛逸的身上,道:“陛下,臣妾看薛大人就不错。”
阖宫上下皆知,颜贵妃盛宠,宏光帝自然不会为着小事在外驳她的面子,于是他缓缓道:“既是爱妃请求,朕就应了。太子就和薛蕴一组,也下场比试吧。”
随着一声清脆的号角声响起,比赛正式开始,各个队伍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马蹄扬起阵阵尘土。
闫瞻一马当先,两条有力的腿控制着马身,迅速从背后抽出弓箭,搭箭上弦,精准地瞄准远处的靶心,放箭中靶,动作一气呵成。
比赛进行到中场,闫瞻、薛逸两人每次都能命中靶心,中靶量遥遥领先,萧绎和谢沉紧随其后。
到了下半场,薛逸明显感觉到了其他人的合力围困。面对紧紧跟住他的人群,薛逸迅速打马往一个方向疾冲,众人见状去拦。
薛逸突然飞身,撤回马鞍上的右脚,左脚轻点,整个人迅速翻身向后,保持着半仰的姿势,在回身的一瞬间,箭已离弦,隔着百米距离,正中靶心。
众人见阻挡不了薛逸,自然转向去干扰他的队友。
萧从矜“吃力”又巧妙地绕过跟前的人,正要像之前一样,随意射出一箭。
不料刚抬手,就被人握住了手腕,清瓷般的声音裹着若有若无的热气降落在耳畔:“殿下稍等”
萧从矜偏头一看,薛逸不知何时过来了,正与他并驾齐驱。
薛逸趁机暗中探了探萧从矜的脉象,虽不算好,但已有回春之势,心下了然。
赶在萧从矜有机会开口埋汰之前,薛逸已然收回手,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筹算员,笑道:“殿下十箭九不中”
此时,比赛已经接近尾声,薛逸和闫瞻的分数竟是旗鼓相当,刚巧分毫不差。
“不如交给我——”
薛逸重新握上萧从矜的弓,扶箭顶弓,目光专注而冷静地看着前方,轻声道:“给殿下展示真正的箭术。”
话音未落,“咻”的一声,箭破空而出,直直钉在面前的靶心上,靶身狠狠一震,从中间裂成两半,晃悠倒地。
哨声刚好响起,比赛结束。
萧从矜微微一怔,这一箭让他想起一位故人,一位也许再也见不到的故人。
“报!太子殿下和薛大人拔得头筹。”
校场上的情景自然被看台上的观众尽收眼底。
宏光帝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站在场下的薛逸,方才,闫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唯有薛逸,可与之抵挡。
他这才发出宴会开始以来的第一声真切的笑:“哈哈哈,薛蕴,不错,当赏!以后定当前途无量。”
薛逸:“多谢陛下。”
耳侧和脖颈间残留的温热气息一瞬而散。
萧从矜目光凉凉看着春风得意的薛逸,冷哼道:“花里胡哨。”
薛逸头也没回,保持微笑,淡淡道:“阴阳怪气。”
薛逸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既遂了萧从矜的“装弱”本意,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简直两全其美。
因此,萧从矜刻薄的莫名其妙。
萧从矜眼睛半眯,忽然问:“你已经让众人皆知身手不凡,这还不够?”
还非要压闫瞻一头,到底想做什么?
薛逸站在阴影处,眸光闪烁,弯唇道:“第一名更加让人印象深刻啊。”
他继续道:“倒是殿下,今日的话似乎有点多,难道,闫瞻和你有旧识?”
萧从矜没再开口,目光渐渐冷凝。
看台上,方闻章忽然出声道:“闫将军和薛大人都是个中佼佼,不若让二人再比上一场,以决胜负?”
宏光帝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这个提议正合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