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旗奉命将安王送回王府。
暮春的雨鲜少有这么大的,天色暗如泼墨,大雨倾盆,地上不一会儿就积了水,汇到宫墙根下的排水渠小溪一样汩汩流走。从暖阁到宫门口,平日里总嘻嘻哈哈的孟祈安半个字都没说。双唇紧紧抿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道路上腾起的雨雾,阴翳在眼中无声地激荡。
情绪沸腾后产生的痛没有发泄出来,全闷在了心里,如同亟待爆发的火山,连陆云旗都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忍不住频频侧目。
孟祈安一步步往宫外走去,他知道谢淮屿留这封和离书的用意,无非就是担心死在边关,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且无需缅怀的理由。他的大脑其实无法理解这份痛彻心扉,但身体不管那许多,心脏只顾着疼,整个人都像浸泡在绝望里。
他加快脚步,雨水打湿了额发和袍角也毫不在意。
季青牵着马等在宫门口,他上了马车,暗卫队长也在马车里。
马车在雨中缓缓启程,雨声中,暗卫队长说道:“殿下,那刺客确实是罗傲人。”
闻言,孟祈安抬起头来,眼中阴霾稍稍散去。跟他猜的一样,暮春诗会上手持弯刀冲他来的,看身形相貌不是大承人,果然是罗傲人。当时他便让暗卫将此人带走,没有被押入天牢,而是关在镇北军的营地监牢。
他一开始以为此人也是参与谋逆的反贼,那人骨头很硬,但也根本没想隐瞒,被五花大绑在牢里,气势丝毫不减地说他是狼王的子孙,不搞那些虚的,什么皇帝什么诗会他统统不感兴趣,新王给他的命令就是来杀安王。
安王情绪缓解了许多:“杀我?”
暗卫队长正在想要怎么跟安王说死兔子信函的事,就听孟祈安跨了好几步猜了出来:“淮屿是我的王妃,所以罗傲人拿我威胁淮屿,淮屿派你们保护我……他……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暗卫队长也不藏着掖着了,说道:“大将军担心殿下您的安全。”
“哼,担心我的安全还要与我和离?”孟祈安越想越生气,低着头小声嘟囔,“怪不得我提起去找淮屿,皇兄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呵呵,一个两个的,都拿我当傻子糊弄。”
暗卫队长:“……”有点可怕,想去马车外面。
不过他还是很尽责地提醒道:“殿下还是留在严华城的好。这次只有一名刺客,后面恐怕还会有。严华城守卫森严,明措派刺客也得掂量掂量。”
“还会有刺客?”可谁知孟祈安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激动道:“太好了!!”
、
三日后,皇帝正在为清除叛乱余党、重建中枢等事宜头疼不已时,安王府传来急报,安王被刺客重伤,命悬一线。
来到王府寝室,皇帝看到血水一盆盆往外端,心慌得站不稳,险些瘫倒在地。
周常扶他坐下,陆云旗将刺客押解上来,就是暮春诗会上的刺客,此时他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架着刀,口中塞着破布。
陆云旗愤慨道:“重伤殿下的罗傲刺客在此,听候陛下发落!”
陆云旗:“刺客武功高强,十分狡猾,竟易容成大承百姓,在王府附近摆摊数月,趁王爷车架经过,突然暴起,将殿下刺成重伤。陛下,末将护殿下不周,请陛下责罚!!”
这件事中军有责任,但罗傲人早有准备,竟然埋伏了数月之久,只为了能让中军放松警惕以达目的。陆云旗现在已是中军统领,若要追究责任,他难辞其咎,但中军出了叛徒,朝中可信之人唯有陆云旗能堪此重任。眼下最重要的是幼弟,皇帝心中有火,所以他知道自己恐怕无法做出正确的惩罚,于是说道:“宿卫军过失再议,先好好审理此人。”
陆云旗扯出刺客口中破布,那刺客顿时喊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我要杀他,但这次、不是我!”他的大承话不怎么利索,词不达意,急得满头汗。
皇帝:“是明措派你来的?”
刺客:“是,狼王子民的嘴里从不跑牛马!狼王命我宰了他,我就要宰了他!”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内间危在旦夕的幼弟,思及此,皇帝怒火中烧,恨不得将他当场砍死:“伤害祈安,孤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来人!”
陆云旗:“在!”
“将此人明日当街凌迟处死!枭首示众!将他的头、身,对着罗傲方向,悬于北城门外!”
刺客骨头是真硬,被拖下去也不带怂的,啐了一口,恶狠狠喊道:“你们大承、每一个!都是小人!让我掉进陷阱,把我当成猎物!孬种!!!”
太医院使满头是汗地走了出来,说道:“陛下,安王殿下都是外伤,老臣处理过了,已无大碍。”
皇帝快步入内,孟祈安肩上、腹部都包着厚厚的细布,地上、盆里也都是带血的细布,触目惊心。
皇帝稳了稳心神,走到床前唤道:“祈安?祈安?我是皇兄。”
孟祈安面若金纸,气若游丝,听到他的声音,竟睁开了双眼:“……皇兄……”
“我在呢,安宝,没事了没事了。”皇帝抓住他的手,“刺客已经死了,有皇兄在,你不会有事的。”
孟祈安:“皇兄……我……是不是……要死了?”
皇帝心疼极了,说道:“怎么会?太医说你已经没事了,咱们好好养伤,不出一个月,你又能活蹦乱跳了。”
孟祈安:“……皇兄,你能不能……答应我……临死前,我想……见淮屿……一面。”
见他挣扎着要起来行礼,皇帝赶紧按住他说:“好好,这事等你好了再说。”
孟祈安:“皇兄……不答应我……我……死不瞑目……”
皇帝:“好,等你好起来,皇兄派人送你去,你先好好养伤,好吗?”
孟祈安:“说话……算话?”
皇帝:“君无戏言。”
孟祈安得了他的承诺,虚弱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皇帝后半夜才离开。
他一走,太医院使就虚脱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臣有罪,臣欺君,罪该万死晚节不保啊!”
孟祈安双眼一睁蹦下床,把老头搀起来:“院使大人您的晚节好着呢,这事本王不说,陆将军不说,您不说,绝不会有人知道!季青!”他喊道,“速将母后留给我的昆仑冰魄草拿来一株给院使大人!”
院使得了全天下仅有两株的昆仑冰魄草,方才的要死要活立马换成了喜笑颜开。
陆云旗送皇帝回宫回来,见孟祈安身上缠着细布,坐在八仙桌前面大快朵颐,有种想回边关打仗的冲动,跟着大将军上战场杀敌可比在京中跟着安王玩欺君要安全得多。
孟祈安:“陆将军回来啦!”他拍拍手,哪有一丁点的虚弱,中气十足道,“辛苦辛苦,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陆云旗:“多谢殿下好意,末将不饿。”
孟祈安:“跟皇兄说了吗?”
陆云旗在护送皇帝途中提了句明措可能还会派刺客来行刺,以他对血纛狼王的了解,此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不达目的不罢休,这段时间为了殿下的安全,不如将计就计,对外宣称安王遇刺不治,左右殿下非得要去建宁关,那就不如将他送去大将军身边,建宁关灯下黑,还有重兵把守,最重要的是,大将军定会用性命护住殿下,说不定比在皇都更安全。
“末将按照您的吩咐都说了,但陛下并没有回复。”
孟祈安笃定道:“那就应该差不多了。”
果然皇帝在五日后放出了安王遇刺不治的消息,孟祈安耐心养了一个月的伤后,让院使向皇帝禀告他已经基本痊愈,还亲自跑去皇宫跟皇兄请安,演技十分精湛,没有过分活泼也没有过于虚弱,刚好可以让皇兄心疼的同时还能长途旅行。
皇帝:“你想去就去吧,孤派你做监军,带上一千中军保护你。你是大承御史,切记在路上不可暴露身份。”
、
建宁关。
谢淮屿一个半月前接连收到三封密函,一封来自严华城中军营,说安王遇刺不治,刺客已凌迟处死。他还没来得伤心,第二封来自皇帝的说孟祈安只是诈死,叫他不用担心。随后的第三封,来自陆云旗,陆将军在信中不知是抱怨还是夸奖,说安王可真是个人才,把孟祈安欺君的事说了一遍,主旨是跟大将军请求把他调回建宁关,这尔虞我诈的严华城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谢淮屿只回了一个【已悉】,干脆地无视了他的请求。
大半个月后,北境依旧春寒料峭。
谢淮屿负手立于高耸的城墙上,看着一千兵马浩浩荡荡地进入建宁关城门。
慧云飞见他转身走了,追上去问道:“大将军,不去迎接御史监军大人吗?”
谢淮屿:“晾着他。”
慧云飞不懂,但慧云飞不敢问。跟着大将军回了将军府。
明措始终没有动静,皇帝此时派监军前来,众将士均有些费解。
“难不成是要我们主动出兵攻打罗傲?”
“此时罗傲粮草匮乏,正是时机。”
“明措没有狼王圣物,调动不了罗傲兵马。咱们攻去罗傲,便是侵犯之举。”
谢淮屿坐在交椅上若有所思道:“不用理会监军。”
众将士不解,监军可是皇帝派来的,不理会的话……恐有蔑视皇权的意思,监军要是受到怠慢回去参上一本,实属无妄之灾了。
谢淮屿:“敌不动,我不动,现在的重中之重还是尽快找到明翰和狼王圣物。”
“是!”“是!”
说话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在议事所门口停下,一人掀开帘子跨了进来:“淮屿挚爱!我来了!”
“…………”屋内寂静无声。
孟祈安:“咳咳,友,友,挚友……”
谢淮屿:“擅闯议事所扰乱军议。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