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霜有个毛病,但这个毛病在叶琛看来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这位剑首对纳入自己范围的人和物颇有掌控欲,叶琛在万剑阁待过一段日子,那时她就发觉,万剑阁安静得跟个坟墓一样,她也只好屏气息声。后来下了山倒不见他如此,她于是又慢慢发觉,洗霜虽然喜静,但只对自己的领域有近乎偏执的掌控欲。
而往小了说嘛......
叶琛就觉得这也不算个毛病,谁对自己身边的东西没点执念,凡人搭个屋子还要讲求风水样式,吃个饭还有的喜欢甜有的喜欢咸呢。
或许是她和洗霜相处得太久,洗霜就直接把这套搬到她身上来了。
叶琛反正天不怕地不怕,体质又特殊,断了骨头第二天都能直接长好,做事更没什么顾忌,但这个没顾忌,就很容易引来洗霜的冷脸和皱眉。
他不喜欢身边的人超出他掌控,也可能是在担心叶琛哪天玩脱了把自己玩死,他们身上那道剑契该怎么办。
毕竟剑契不会随她身死而自动解除。
对,剑契。
叶琛豁然明朗,忽然就明白怎么给洗霜这个交代了。
她眼睛倏地一亮,终于想到解决办法似的,对他说:“我先前说求同存异,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这做起来实在很难,毕竟你我还被一道剑契绑着,我出了什么事,对你肯定有影响,这非我本意,我却没有办法。”
“所以,”她飞快地眨了眨眼,明亮如星,“趁着如今在佛圣的地界,我试试去求那位佛子,帮我们解除剑契,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就不碍着你什么了。”
洗霜倏地抬起眼。
叶琛猝不及防撞入他的视线。
他眼中有隐秘的霜花纹路,此时湖水般层层漾开,顺着冰霜伸出无数根细微的触角,叶琛听到一声极轻微的碎裂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高空坠落,啪地一声,碎了。
叶琛心里不自觉咯噔一下。
“桥归桥路归路。”她听见洗霜轻轻笑了一声,“叶琛,你很没良心。”
他的理智和感情在拉扯,她却说桥归桥路归路。
叶琛看到对方微不可觉地朝她点点头,拿起剑,离开客栈。
大堂里又只剩下她和昏黄不定的烛火。
叶琛在桌子旁坐了很久,盛过肉羹的碗余温已经慢慢消退,她手指不小心碰到碗沿,被冰得哆嗦一下,带着碗同勺一整个倾翻在地。
瓷碗碎成六瓣,她弯着腰一片片捡起,手指被碗沿割伤,猩红的血流出,还没流到指腹就结了痂,她看着自己手上一线殷红,想着碗打碎了,明天该赔掌柜钱的。
想到这里,她就从怀里捞出一个绣着月亮的锦袋,她今天流了太多血,锦袋也浸红了一半,里面的银票和银锭倒是没湿,但这是洗霜的东西,她既要和他桥归桥路归路,这锦袋也该还他的。
她自己身上还有几枚铜钱,买一个碗应该够了。
叶琛此时心里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某些事终于有了确定的答案,她有条不紊地捡起这六瓣瓷碗碎片,放在桌子上,脚边忽然踩到一颗浑圆的珠子。
深红如玉,饱满晶莹。
外头裹着一层霜,叶琛捡起来一看,发现这不是什么珠子,而是一颗糖渍山楂。
这霜肯定是洗霜的手笔,他走得匆忙,这山楂又不显眼,大概落这儿了。叶琛想了想,把山楂收进锦袋里,打算明天一并还他。
上楼。
这间客栈位置隐僻,藏身在一众民房建筑中,是以并没有多少客人,掌柜先前也让叶琛随便挑间屋子,她对住宿不太挑剔,有屋顶,有窗户就行,二楼第一间就满足这些条件,还多带一个柚木雕花的床头柜。
叶琛把锦袋放在床头柜上,缩着身子爬上床,过了一会儿,又缓缓从床上起身,推开窗户。
窗外飘着细雪,细雪如盐,天地白茫茫一片,叶琛每到冬天,就觉得所有人都被腌在一个大坛子里,人活着就是预制的腌菜。
这个窗子望出去没有树,于是叶琛又缓缓收回眼,窗子也没关,蜷在床上,被子拉过头顶,闷在里头睡觉。
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
她总觉得有东西在耳边吵,嗡嗡的像蚊子叫,半梦半醒间又听到洗霜那句话,“叶琛,你很没良心。”
但她想,她应该很有良心才对,她放过他,也放过自己,他从此不用再为她冷脸皱眉,她也不用编一百个理由哄他高兴。
她的良心真是大大的好,一个叶琛放不下,两个叶琛也许能分担一二。
洗霜今夜并没像个男鬼一样一直缠着她,随之而后,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那人手脚都湿透了,墨发一缕缕贴在耳边,空荡荡的骨头撑着一副衣服架子,身形高大,蓝色衣衫烧得卷边,露出一截潦草的咒文。
叶琛在黑暗中睁开眼,蒙面的薄被被手骨拉下,她眼前慢慢明亮起来。
天亮了。
*
天花板一帧一帧在她眼前展开,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毕竟她前夜还和这人刀剑相向。
但他如今也只剩下脸了,露出的半截手骨瘦削修长,没有一星半点皮肉,尖锐的指骨拉开叶琛蒙头的被子,差点戳到她眼珠。
叶琛靠墙坐着,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濡湿的发,最后落到他尖锐得能当凶器的指骨上,挑眉:“韩前辈。”
韩子仪半透明的身形隐在阴影里,衣袖湿哒哒地往下滴水,地板却是干燥的,叶琛一边庆幸地板没漏水,她本就羞涩的钱袋不用再背上一笔债务,一边有些好奇:“你这算是,在当鬼吗?”
韩子仪这副样子,妆都不用化就能去戏台子上唱一出“钟馗捉鬼”。
他演被捉的鬼。
叶琛其实不太怕他,虽然昨夜这人疯疯癫癫的,但说实话,他对她算可以了。
叶琛甚至不太明白这份“可以”的由来,只能归咎于万剑阁面子太大,她光是蹭了个剑圣的名头,就能让韩子仪放水放到这个地步。
不然以昨夜韩子仪随手封了她的剑,把乐知她们捆起来的战绩来看,他要杀她,也是轻而易举。
叶琛这时候就有些自恋地想,如果昨夜只有她一个人上灵山,是不是她根本就不会和韩子仪打起来,洗霜后来脸色也不会那么难看。
但是一想到洗霜,她就觉得事情有点难办,回过神来先应付面前的鬼:“韩前辈,我原本打算逢年过节给你烧纸钱的,你这个样子,我要是给你烧钱,你能收到吗?”
“纸钱就不必了,你要是能帮我摆个养魂阵,我就很欣慰了。”韩子仪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头骨挂着的皮囊不太听话,最后成了一个皱皱巴巴的哭脸。
养魂阵是初阶阵法,即使不专研符法,修士入门也是要学的,叶琛当然也会,但会不会是一回事,帮不帮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叶琛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阵法所需材料,一字排开,没有马上开始画,抬起眼,正正经经地问他:“韩前辈,我帮你养一养魂是没问题,但我总得知道,你怎么跑到我房里来了?”
如果不是她正好住在这间房里,人家正经做生意的客栈,忽然就多出一个游荡的鬼魂,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韩子仪掀起眼皮,扫了一眼柚木雕花的床头柜,徐徐回转,落在叶琛身上,声音嘶哑:“你自己把我带回来的,你不清楚?”
叶琛瞪大眼睛:“我什么时候带前辈你回来了!不是佛圣已然收了你吗?我怎么可能从佛圣手底下......”
韩子仪揣着手,平静地注视着她,看着她语气越来越弱,最后不太确定地看向昨晚摆在床头柜上的那只锦袋。此时袋口已经散开,银锭和着灵石散落在地,一颗朱红的山楂粒卧于其间,表面裹着层晶莹发亮的冰霜。
叶琛捡起那颗山楂,忽然觉得表面凉得冻手,不可置信:“你说的带回来,不会就是这颗山楂吧?”
韩子仪点头,喉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好吧,算是我带你回来的。”叶琛把地上散落的银锭和着灵石捡起来,塞回锦袋,系好,“但是韩前辈,你不是被佛圣带走了吗?怎么跑进山楂里了?”
韩子仪没有回答她。
叶琛等了一会,没忍住心里好奇,抬头看,结果发现韩子仪的脸如热蜡般融成一团一团,直直往下掉,嘴已经不见了。
叶琛愣了下,手上动作加快,终于在韩子仪完全融化前摆出一个养魂阵,微薄灵力顺着阵法纹路融入他的身体,等到窗外日光正炽,韩子仪的脸总算回来了。
他找回自己的嘴,才慢慢回答叶琛先前的问题:“我是要去佛圣那里服役的,但在此之前,实在有件事让我放心不下。”
他苍白的唇弯了弯,闪着森冷的光。
叶琛听到他说:“五百年前,我的招魂阵失灵,没招回洛姑娘,倒招回了数千食魂鬼,佛子为免浮屠之难重演,亲手下结界将我和数千妖鬼封入佛宝,但仍有一只逃了出去。”
“逃出去的那只鬼,五百年来和我共享命格,我以为这是个意外,直到数日前,它回来了。”
叶琛想了想,问道:“被佛圣抓回来了?”
韩子仪摇头,嗤笑一声:“它回来取我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