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她已走至父母身前。
“拜——”
她僵硬上前,缓缓屈膝跪地,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向端坐在主位上的沈家父母行跪拜大礼,叩谢养育之恩。
只有她自己能听到自己心里剧烈的心跳声。
“那是沈诗菀?怎么可能?她不是一直被养在乡下吗,怎么可能长这样?她不该是邋遢的乡野村妇吗?”
她早已心乱如麻,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那个少女,就是她一向看不起的乡下丫头——沈诗菀。
“起——”
司仪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起身。
宋舒韫含笑着走到她身后,拾起侍女端来的檀木梳,一下一下梳着她的墨发。梳毕,她轻轻将面前少女的头发挽成发髻,缓缓将一根雕刻精美的金笄插入,动作极其轻柔。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敬慎持家,仁孝为则。柔惠且直,淑慎其身,宜其室家,永受嘉福。”
她轻声呢喃,眼里隐隐有泪花闪烁,“吾儿,自此长大成人。”
“再拜——”
沈诗情感受到了身后母亲的动作,倏然回过神来,看着她眼里的泪光,心尖微颤,低头,向着父母再一叩首。
起身看向身前的铜镜,镜中的她插着金笄,妆容精致,不由得又自信起来。
“沈诗菀,大家都在看你又如何?你一个乡下来的丫头,不知礼仪规矩,不知诗书琴画,空有一副皮囊又能抵什么用?”想到这,她愤愤的瞪了沈诗菀一眼。
“空有皮囊的蠢货,如今这沈府是我阿娘当家,阿爹和阿娘都站在我这边,想碾死你这只破蚂蚁还不简单?走着瞧吧,我会让你,还有今天看不起我的人全都好好瞧瞧,到底谁才是值得他们另眼相待的人!”
“早能闲内则,今已习刘图。”沈逸明走上前,递给她一本《女则》,眼底满是慈爱,“情儿,今后望你如诗中所言,早能熟习闺中规范,日后懂得知礼节,守进退,做一个贤良淑德之人。”
“谢爹爹。”她双手接过,恭敬应下。起身后,转身向宾客作揖行礼。
“礼成——”
沈逸明和宋舒韫起身,站在她的两侧,宋舒韫含笑开口到:“多谢各位今日赏脸,能来小女的及笄礼,日后还望大家多多关照。”
“哎,沈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几位年轻的公子走上前,一位朗声开口道:“我们与沈小姐同在文瀚阁学习,本就有同窗之情,更何况沈小姐总是助人为乐,在我们陷入困境时,沈小姐向来是第一个站出来帮我们说话的,何来多多关照一说?沈小姐的忙,我们自是会帮。”
“哈哈哈。”沈逸明听完那人的话,爽朗地笑了,他挺直了脊梁,看向沈诗情的目光中满是慈爱与自豪,“愧不敢当,愧不敢当,那都是小女应该做的。”
“哎沈大人,你这就过谦了。”一位身着水蓝色衣裳的贵妇人走上前,满脸笑意的拉过沈诗情的手,轻轻拍了拍,“瞧这孩子,出落的越发水灵了,听说这次文瀚阁的琴技测试,我们诗情又是第一呢,沈大人沈夫人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要是我家敏敏能多向诗情看齐,那才真真是好呢。”
说话的是温敏的母亲。温家原是小门小户,但为了让温敏进文瀚阁可是上上下下仔细打点,好不容易碰上沈家这样的大家族,温夫人更是卯足了劲想让温敏和沈诗情打好关系,可越是这样,沈诗情就越是瞧不上她。
“温夫人过誉了。”沈诗情淡淡的笑着,面上满是疏离,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客客气气开口道:“温敏的画技也是出类拔萃的。”
“哎哎哎。”温夫人丝毫没有听出沈诗情话里的客套之意,还以为她是真心夸奖自家女儿,立刻眉开眼笑,忙不迭开口,“多谢沈小姐赞美,多谢沈小姐赞美,听说近日孔夫子要在文瀚阁开设儒学班,是只有特别出彩的学生才能去的,既然您和我们家敏敏关系好,不知能不能……”
听了她的话,沈诗情微微皱眉,还没来得及反应,宋舒韫就睥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彩月,她立刻心领神会。
“温夫人,你说什么呢,这种事情当然是要让孔夫子亲自挑选学生,和我家小姐有什么关系,你可不要乱说!”
“是是是。”她满脸都是讨好的笑,悻悻开口道:“我这不是看敏敏和诗情关系好,所以……”
“说什么呢!我家小姐和你家温敏什么时候关系好了,你可不要胡乱攀咬!”见她还想说下去,彩月急忙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沈诗菀不语,只是默默隐在人群中看着这场闹剧。
“这温夫人也是够蠢的,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就这么直接大大咧咧的说出来,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沈家有关系可走嘛,这话要是传出去,哪怕沈诗情真进了这所谓儒学班,大家也不会信服她的实力。”她暗暗想着。
“好了好了。”宋舒韫急忙打圆场,“多谢各位今日拨冗前来,小女的及笄礼能如此圆满,全赖诸位关照。如今巳时已过,还望各位不嫌弃,移步至花厅用餐。”
温夫人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一大波人绕过她向前走去,立马将她淹没在人海之中。
“哎,哎!沈夫人,沈小姐!”她急急忙忙,抬脚就要追去,却被两名侍卫拦下了。
“温夫人,我们夫人请您回去,就不留您动辄入花厅用餐了。”两名身材魁梧的侍卫挡在她面前,冷冷对她开口道。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又极快堆起谄媚的笑容,试着与他们套近乎。
“两位大哥,我只是想再向夫人敬杯酒,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您二位请通融下,我很快就好。”说着,她竟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向他们。
“这是给您二位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两名侍卫低头看了一眼,眼里满是不屑,其中一人伸手将那银子挡了回去,“侯府内规矩森严,还望温夫人不要让我们为难。”
见通融不成,她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你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女儿和诗情小姐可是在一起读书,关系特别好,要是我回家告诉我女儿,诗情小姐到时候怪罪下来,一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二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哼一声,“我们家小姐可没这样的好友。温夫人,您女儿怎么进的文瀚阁,就算我们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你们家借着祖上三辈在沈家服侍过,向老爷求情,老爷看在你们一家忠心耿耿的份上才答应让你家女儿进文瀚阁,如今您倒是攀咬起来了?”
“拉出去吧,省的扰了贵客清净。”另一人悄悄附在他的耳旁道。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也不再废话,一人抓住一条胳膊,将她往外拖去。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你们欺人太甚!”
她被两人死死按着,却仍在努力挣扎,口中不断叫嚷着,直到被拖出府外,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她才不甘的从地上爬起来。
“等着瞧吧,你们不帮我,我自有办法让我家敏敏进孔夫子的儒学班!”
语毕,她狠狠啐了一口,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大门翻了个白眼,愤愤离去。
——
暮云叆叇,雪簌簌而下,淅淅沥沥打在窗牖上。
此刻,花厅内。
宾客们热络的交谈着,好不热闹,沈诗菀还没习惯这种场合,只默默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品尝着面前的珍馐。
冬凌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有些羡慕的对她说道:“小姐,南诏的人天天都吃这么好的菜吗?他们在城里过的这么滋润,却放您在乡下天天吃不饱饭。”
说到这,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眼眶红了红,“他们甚至天天给您送的饭都是馊的。”
沈诗菀好笑的擦了擦她的眼泪,柔声说道:“别难过了,我们这不是回来了吗?今后就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挨饿受冻了。”
“奴婢就是为小姐觉得不值。还有春熙……”她哽了哽,“若是春熙还在,也能吃上一顿饱饭了。”
提到春熙,沈诗菀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痛楚,“是啊……都是我连累了春熙,才害得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小姐,您不要这么说。”冬凌顿觉失言,连忙出声安慰道:“我和春熙能侍奉在小姐跟前,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冬凌,你放心。”她闭了闭眼,眼里闪过一丝狠戾,“我定会让害娘的人和害春熙的人血债血偿。”
春熙也是她从府里带出来的丫头,和冬凌一样,从小一起陪着她长大。原本在这次回家之前,她还有过一次回家的机会。好不容易挨到及笄,府里下人闲聊时随口提了一嘴,恰好让沈逸明听去了,便也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他曾向宋舒韫提起过接她回府的各项事宜,甚至连消息都传到庄子上了,她也满怀欣喜的等着回家。可谁知宋舒韫表面答应,背地里却暗派杀手,想将她先斩为快。好在春熙及时发现刺客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挨了一刀,她这才保下了性命。
可春熙,却因她无故枉死。
可宋舒韫太不把沈诗菀放在眼里了,觉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根本造不成什么威胁,所以并没派宋家的死士来刺杀,而是派了当年帮她谋害沈诗菀母亲医女的弟弟来。
原本她打算榨干他的最后一丝价值,回府就将他秘密处决的。可她千算万算都料不到,那晚的沈诗菀碰上了谢慕川。
他出手救下了她。
眼见被擒获,刺客便提出想与她交换秘密,以此来谋求一条生路。
她也是这时才知,原是宋舒韫害了她的母亲,如今还要对她下狠手。
这让她怎能不恨?
宋舒韫眼见刺客没再回来,便得知大约是失了手,便让庄子上的人假传情报,说是沈诗菀重病未愈,还不宜回城。沈逸明这才作罢。
她就这么失去了回家的机会。
回想起往事,她心痛的闭了闭眼,似是不愿再去回想那段糟糕的经历。
亏她傻傻被宋舒韫丢在乡下,还在等着被接回去,合着竟然都是个骗局?
就在她和冬凌低声交谈时,没人注意到宋舒韫对着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立刻心领神会,端着一壶酒向沈诗菀走去。
“啊!”
只听见一声惊呼,沈诗菀还没反应过来,一壶酒就直愣愣的朝着她的衣裙洒了下来。
“大小姐,大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侍女急忙叩首,惊慌地向她认错。
众人的目光一瞬间全聚了过来,她低头,看向身上的一大块脏污,又看着被吓到瑟瑟发抖的侍女,叹了口气,轻声道:“没事,你起来吧,我去换一套衣服就行了。”
身上衣服湿漉漉的,沈诗菀皱了皱眉,正欲脱下外裳,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快看啊,那位沈小姐身上的衣服和当年宋贵妃顶撞皇后时穿的几乎一模一样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纷纷细细打量着她的裙摆。
花厅内此刻还没有特别热,她又是从小怕寒的体质,便没褪去外边的斗篷。此时,外边的斗篷被打湿,为了方便她便想将斗篷取下,这才叫众人看清她里面的衣服。
宋舒韫惊呼一声,立刻起身,向皇后叩首。
“皇后娘娘,我这大女儿刚从乡下回来,什么都不懂,请您千万别怪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