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方时砚总是在想,如何能名正言顺与燕苓合于一坟。
后来他想,只要自己登上帝位,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而现今,他已登上帝位,有方法可以令二人做到名正言顺,燕苓却已不会心甘情愿。
思及此处,方时砚的唇角漾起一丝含糊不清的苦笑,抬眸间,只恨不能一把火烧尽酿就这荒唐大错的一切。
若能如此,他和燕苓,是不是也算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死生相依?
可是,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什么呢?杂念纷纷扰扰,他最不舍的便是燕苓沦为黄土一抔。
方时砚紧了紧持着燕苓的怀抱,但越是相依,燕苓便像手握的流沙,离他更远。患得患失的苦闷,终在在探寻到燕苓微弱脉搏的那刻加重了不安。
他将自己深埋在燕苓的颈窝,像是寻求避风港栖息的幼犬,汲取交缠熟悉气息的同时,泪水不断从浓密睫羽垂落。
此前,他总以为权欲至高无上,可以博得世间众彩,只是,至纯的爱从来不由此而生。
他生于帝王家,自幼受虚情假意的情欲充盈,认为所有的‘爱’,只要肯施舍恩惠,皆唾手可得,更何况他对它的去留从不以为然,可事到如今,当燕苓能给予他的爱意愈发稀薄,他才后知后觉,他是以这份爱为生的,他根本无法从中戒断,剜心刺骨的惊痛,由此横生。
还好,解药已要制好……
是了,他本想吓吓燕苓,让他免了那些脱口而出的忤逆之言 ,让他明白他离了他根本无法存世。可是,如今却适得其反。
现今,他已不奢求与燕苓重归于好,只望燕苓能够长命百岁……
方时砚将燕苓小心安放回床榻。
就先让燕苓睡个好觉吧。有他在身侧,燕苓总不能睡得心安。
待方时砚走后,燕苓才缓缓睁开双眼。
自方时砚登基后,燕苓便被带回了东宫。
方时砚祈盼燕苓可以触景生情,重拾往昔,可燕苓触目所及皆是物是人非,以及那永远无法摆脱过往的无力感。
而他,也真的很累了。随着吞入的苦药越来越多,他有时甚至不想醒来。
除了……
“哒。”
食盒落在桌案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燕苓不用抬头,便知道是江点星回来了。
自被方时砚驱逐,江点星从未走远,时常寻机来看望他。
“阿苓…你最近…”不太好。
见燕苓气若游丝,眼下青乌比昨日更甚,江点星吞下欲言又止的后半句,强牵唇角,转移了话题,“京城又开了一家新食楼,我将新式点心按照你的口味都买了一些,都很清甜,你尝尝罢…”江点星知晓燕苓深厌这不得不喝的苦药,为了助他压解苦味,每日都为他寻不同糕点而奔走。
燕苓食下一块,甜滋滋的糕点在口中如蜜化开,短暂驱散了心口的苦涩。望着摊开在眼前的掌心,他浅笑写下:很好吃,明日我想吃你最初给我带的甜糕。
不待他询问起是否可以,江点星便已起身,“我这就去。”
他们的默契无需多言。
见江点星快步离去,燕苓目送着他,轻叹一口气。
一旦无了旁人声响,燕苓的寝居,便会悄然回归死寂。
燕苓静静环顾四周,仿若即将烟消云散的游魂,不声不响。
他想,他当真是要应了曾经听客私下暗言他的那句,“空有金玉之质,却难逃蒲柳之命。”
可但凡能长生,谁会想薄命呢?
只是,如今他当真觉得曾经不顾一切也要存活于世的心神,早已无声无息俱碎已成齑粉。他不愿意再看日月更替,不愿意再听闻方时砚虚伪的爱语,残存的躯壳中,所剩无几的清醒,似乎也只为意识到这个春日,是一场他命定的死亡。
这种感觉,随着时间渐长,愈发强烈,仿佛只要他肯闭上双眼,下一秒便可悄无声息离尘世远去。
胡说的。
他要死,也该寻一处依山傍水的好景,先为自己挖坟。
其实别院后的那处风景,就很不错。到时月下自刎,身体落入那土坑,也算是在这世间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只是,他不要被方时砚再找到。
这样的话,留具全尸倒有些艰难。
他疲沉的眸光,默然移向桌案的烛光。
火苗幽幽摇曳,交叠着燕苓与方时砚自幼时写给彼此的书稿。
恰时,一阵清风从窗棂拂过。方时砚今日追忆过的书稿,随风翻飞,沙沙作响,其中一页书稿,于燕苓的注视下,翩然如蝶,最终与火焰交缠。
星星点点飞灰落尽,每逢一处落点,便由余烬将火焰复苏。
火势,就此蔓延。
燕苓安然望着眼前一幕,心中自嘲地发问:那些回不去的过往,如今,是要他一起远走吗?
火舌不时便攀咬起床幔。从始至终,燕苓都未生出半分想要逃离的念头。
他默然感受着火焰的猩红与滚烫。那源源不断的温暖,就像是融融的拥抱,能够驱散贯穿他一生潮湿的寒。
燕苓淡笑一声。如此,他便不会再冷,也不会因那雨而胆寒了。
只是,他还想看这东宫最后一眼。
透过滚滚浓烟,燕苓的眸光,向窗外探去。
他本以为能见到群花摇曳,却不想命终的最后一眼,竟是飘摇的细雪。
他到底盼不到真正的春天到来了。
也不知阴曹地府,可有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