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玉把一柄金簪插入晏相淇的发髻中，低头朝铜镜中望去，便瞧见镜中人蹙眉不语的模样。
“小姐，你怎么闷闷不乐的样子？难道不想去吗？”
晏相淇叹了口气：“倒不是不想去。”
她抬起头问：“饮玉，你说皇后为何要请我们入宫？”
饮玉歪头想了想：“最近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听说皇后这次除了请了我们，就只有另外三家，奴婢倒觉得是因着姑爷出巡和查案的缘故，所以皇后才特意设宴的。”
晏相淇道：“可宰相的案子还没查完，今日突然就设宴，你不觉得早了点吗？”
饮玉闻言，想了想：“可能……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皇后想着这样才不赶在一起。”
晏相淇不语，只低着头翻看送过来的请柬，上面只说皇后邀约参宴，并未说明什么理由。
饮玉低头安慰她：“小姐你就别想这么多了，现如今姑爷受皇上的重视，总归不会是什么坏事，何况老夫人也要去，皇后肯定先问她呢。”
晏相淇闻言扑哧笑了出来：“你躲懒的习惯，怎么这么多年还没改过来。”
饮玉吐吐舌头：“哎呀，就是因为习惯了嘛，哪有那么容易改。”
从前她和小姐在侯府时便是这般，凡事不出头，能躲便躲，反正也没人在意她们，而且事实证明，这样的确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后来小姐当了主母，事事便要亲历亲为躲不过去，现下有谢氏这个长辈在前边，小姐当然可以趁机躲一躲。
待收拾完毕，晏相淇便带着阿尧，同谢氏一起上了马车，往宫里的方向出发。
大概过了一刻钟，便到了宫门外。
宫门口有太监等着，晏相淇和谢氏下了马车，便又跟着太监走。
一路到了坤宁宫，里面早已备好宴席，不待她们开口说话，便有宫女过来招待好位置。
待晏相淇坐下，四处一看，便见席上已然来了中书侍郎家刘夫人和门下给事中殷夫人，皇后尚未出来。
论官职，谢景湛只是个四品，所以晏相淇要给她们行礼。
但论封号，当朝开国皇帝为显圣恩，特意授以前朝皇裔崇德公的爵位，子孙后代永世袭爵，所以应当是她们过来行礼。
六年前谢景湛从燕支山被召回来后，皇上并未授予他任何官职，一年后才有了个小小的右司员外郎职位。
后来谢景湛被调去了谏院，原本只是作为虚职的职位却渐渐拥有实权，今年春末皇上下旨命令谢景湛离京巡访，更是直接向满朝文武表明了对他的重用。
眼下既然是他仕途恢宏之时，晏相淇自然不会用爵位来趾高气扬，是以她想了想，还是该得过去问候几句。
结果没等她起身，没成想那两位夫人竞相起来，朝她们这儿走过来了。
“见过老夫人、崇德夫人，不知老夫人近来可好？”
谢氏点头微笑道：“还算硬朗。”
晏相淇站起来和她们打招呼。
几人互相寒暄了一会儿，另一位殿前司家的廉夫人也来了。
宴席上银碳烧得十足，暖洋洋的，没过多久，皇后便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坐定，微笑道：“都起来罢，今日只是邀你们进宫来吃顿饭，不必多礼。”
“谢皇后娘娘。”众人这才起身重新落座。
席间一片安静，皇后扫视一番，忍不住笑出声来：“何必拘礼，本宫不都说了，吃顿饭而已。”
众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晏相淇不动声色地朝上方望去，她此前只进宫过一次，还是三年前上元节皇上命众大臣携家眷进宫共度元宵，那时参宴人众多，晏相淇只远远瞧见过皇后一眼。
当今皇上已经执政三十年有余，皇后自然也不年轻了，但纵使脸上已生出些细纹，却还是风采不减，端身气质，不愧是一国之母。
正这么想着时，皇后已然把目光投向了这边：“许久未见知安妹妹了，知安妹妹近来身体可还好？”
谢氏起身道：“多谢皇后关心，我身子一直都还不错。”
皇后笑着点点头：“那便好，你往日与谢景湛守在祖庙，本宫知道那儿风沙大，最是伤身体的了。”
此话一出，晏相淇静默了一瞬，下意识朝谢氏看了过去。当年谢景湛被罚去燕支山，是皇上亲口命令的，如今皇后主动提起这件事，却不知她是何心思。
谢氏闻言同样顿了一瞬，随即调整表情，恭敬地道：“当年景湛还是个毛头小子，犯了错自然要受罚，臣还要感谢皇上特意磨练景湛的苦心，否则他只怕早就变成了个纨绔子弟。”
皇后笑着摇摇头：“罢了，陈年往事都过去了，谢大人如今身居要职，有勇有谋，本宫看着很是欣慰。”
谢氏自然是一番回敬。
皇后又转头看向晏相淇身边的谢庭尧：“这便是谢大人的孩子吧？一晃眼竟然长得这般大了，快上来，让本宫瞧瞧。”
晏相淇闻言，扶着谢庭尧起来，让太监牵着他走到皇后身边去。
谢庭尧一步步走到皇后身边，端端正正地跪下去行礼问安，晏相淇本还担心他害怕，见他如此便放下一半心来。
皇后笑着将他拉起来，慈祥的摸了摸他的头：“时间过得真快呀，不过几年竟长得这般大了，你们瞧瞧，他可多像谢大人。”
殷夫人笑道：“是啊，这孩子跟谢大人有七八分像呢，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后又仔细端详了谢庭尧的脸，笑道：“像倒是像谢大人，不过与你母亲也很神似，尤其是这双眼睛，本宫初次见到崇德夫人时，记忆最深的就是她的眼睛了，果真是生的好。”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聚到了晏相淇身上。
晏相淇赶紧起身：“皇后娘娘谬赞，臣妇不过普通容貌，不及皇后娘娘半分。”
皇后笑着摇摇头：“本宫也老了，不要再说这些了。”
几人立马你一句我一句地夸赞起皇后，皇后只是微笑着，拉着谢庭尧坐了好一会儿才让他下来。
言笑晏晏间，气氛似乎十分轻松，晏相淇本以为皇后会借着宴会的由头敲打些朝政上的事，毕竟今天来的几位都是重要大臣的女眷，可皇后全程都只是和她们聊着闲事，一句也没有提过其他的。
不管怎样，无事最好，最近京城不太平，晏相淇总觉得不安宁。
一顿饭陆陆续续吃了快一个时辰，谢庭尧起初还乖乖坐着，时间长了便有些坐不住，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小声道：“阿娘，我想出恭。”
晏相淇一算时间，确实有些长了，她便招呼一旁的小太监，让他带着阿尧出去。
谢氏正和皇后说些话，晏相淇只默默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心中总有些不放心，还是请示了皇后，由宫女带自己去找阿尧了。
茅房在偏殿，晏相淇到了外面便隐隐约约听到了阿尧稚嫩的声音：
“家里有专门的夫子教授这些礼仪，所以我知道。”
“哎哟，谢小公子果真聪慧认真，你是不知道啊，像你这样头回进宫却不胆怯处处沉稳的同龄人，奴才可从来没有见过啊，说句不像样的话，就连一些比你年长的人或许都没你厉害呢！”
“我父亲常说，‘大丈夫立于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母亲也说不要害怕。”
“不愧是谢大人的儿子！奴才瞧着小公子以后一定是比谢大人还厉害的栋梁之才！”
“父亲很厉害吗？”谢庭尧疑惑的声音传来。
“谢大人何止是厉害呀，如今皇上器重谢大人，日后……”
“阿尧。”
晏相淇突然出声呼唤。
谢庭尧听见她的声音，立马小跑过来：“母亲，你怎么来了？”
晏相淇笑着摸摸他的头：“我见你许久未出来，便过来看看。”
那名太监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多了话，忙跑过来：“崇德夫人，是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说着就麻利地扇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刮子。
晏相淇并未阻止他，只微微一笑：“小公公过誉了，我夫君忠心皇上，为朝廷效命，这都是他的本分，能得皇上一点圣恩，我们受宠若惊，只能时刻铭记自己的职责回报。”
小太监喏喏点头：“是，是，崇德夫人今日这番话让奴才受教。”
谢庭尧转动脑袋看看自己母亲，眼里流露出些许疑惑，晏相淇只摸了摸他的脸蛋，什么话都没说，牵着他的手往回走。
然而晏相淇心中却有些凝重，按理来说宫里的太监向来嘴巴严实，何况这还是在皇后的坤宁宫内。谢景湛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些惯会溜须拍马的人说几句奉承话倒也不见怪，只不过对着才五六岁的阿尧说是为什么？而且方才那小太监的言论，属实有些过了，在这宫里若是让别人听见了，拿去定个有异心的罪名都不过分，这究竟是他口无遮拦还是……故意的？
思考的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已回到了正殿，晏相淇刚重新落座，皇后便向她看过来，笑道：“你方才离席不知道，本宫与知安妹妹许久未见，打算让她留在宫里多陪陪本宫几日。”
晏相淇闻言惊讶地下意识朝谢氏看过去，谢氏也转头看了她一眼。
皇后笑了笑，对谢氏道：“从前本宫未进宫时便与知安妹妹要好，后来你嫁去了朔州，一晃便是好多年没见，这两年本宫又时常病痛缠身，今日好不容易见了面，可要借此机会好好聊一聊。”
谢氏自然应好。
众人又陪着皇后说了一会儿话，没过多久皇后便道时辰不早了，让众人早点回去，各人这才纷纷起身，恭送皇后离宴。
晏相淇临走之际，谢氏悄声拉住她告诫道：“眼下正是景湛荣升之际，你这几日小心盯着府里，万不可有任何差错。”
晏相淇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
谢氏皱紧眉头，上下看了她一会儿，接着道：“你既是做人妻子，便要明白抓住丈夫的心的道理，不要让外面那些狐媚子的手伸到家里来。”
说罢，便随着前来引路的嬷嬷宫女离去了。
晏相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是垂下眼眸，带着谢庭尧离开了。
夜风凛冽，皇后离开前特意吩咐太监们用轿辇把女眷们送到宫外，是以一路上倒未曾像来时那样吹风吹得够呛。
晏相淇带着谢庭尧出了宫，启山和车夫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母子俩上了马车，终于往崇德府回去。
此时已过宵禁时间，路面上空无一人，只有马蹄和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没过多久便到了崇德府门口，阿尧在车上便忍不住头一歪睡了过去，晏相淇不忍将他叫醒，便把他抱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刚从马车下来，崇德府门口便扑过来一道闪影，声音慌乱撕厉：“四小姐！”
马车旁的人都被这声音吓的一震，还没反应过来时那人影便已闪到晏相淇跟前：“四小姐，芸姨娘出事了！”
“书禾姑姑？”饮玉惊叫出声。
记忆中向来沉稳冷静的书禾此刻脸上全是泪痕，眼里止不住的慌乱，晏相淇瞳孔一缩，立马反应过来，喝声问：“阿娘怎么了？！”
书禾声音哽咽：“芸姨娘入冬以来身体虽不大好，但精神还是常健的，可是近几日不知为何病情越发严重，今日奴婢服侍她吃药时，姨娘竟吐了一口鲜血，昏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
“奴婢立马来找你了，可是听说你进了宫，奴婢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在门口等着。”
书禾话说出口的那刻，晏相淇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她颤声问：“怎会如此？大夫怎么说？！”
书禾死死地抓着晏相淇的臂膀，晏相淇恐怖地发现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再细一看去，只见书禾嘴唇紧抿，憋着眼泪看着她：“四小姐，你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