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喜字?”任平生一惊,“难道此地流行喜事丧办?”
申欢在旁补充道:“你们可有注意到正厅的布置?”
“正厅也有不对劲的?可我明明看了,红绸绕锦,张灯结彩,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任平生说道。
“不是外面,是内堂。”申欢道。
“内堂?”他们跟着小厮只从正厅外的庭院匆匆穿过,未曾上厅,任平生只看到内堂刚布置了小半,好些家仆在里头忙碌。
“内堂的匾额下,挂的是白缎,案上的对烛统一是白烛。”申欢说。
“这...”任平生背上出冷汗,“莫非这家办的是...冥婚?”
附子否定道:“冥婚用的是黑色喜字,而且不会用红白参半的装饰。”
三个人都陷入沉默。
半晌,任平生打破沉默道:“也许这苏家祖传的规矩怪,嫁人就得这么嫁呢?别管那么多,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反正咱们只在此借宿一晚,明日一早便起身拜会三焚殿。苏家既然行事诡秘,今夜咱们就多堤防些。”
附子点头认同,申欢没有反应,转身就要出双人间。
附子却比他抢先,拦到门口对申欢道:“今日我睡单人间,你和他住一间。”
申欢冷冷看他,附子也毫不相让。
任平生没想到这两人会因为这件事争起来,看热闹地走到两人中间。
申欢丝毫没有表现出愠怒,但也没有妥协的意思。
任平生心想,这位冰块毕竟是仰雪峰的人,虽说小爷我向来不攀权附强,但怎么说对憾解门也算是外客,总得稍让点不是,况且这么多天在路上他虽然闷死憋不出个屁来,但也帮着摆平了不少麻烦,咱也得对他客气点。
脑中这么一转,便打个哈欠拍拍附子:“小孩,这里头你年龄最小,该发扬尊老敬老的美德。这样,今晚赐你一个与哥哥同寝一屋的殊荣,你想听什么奇闻趣事我都讲给你听。”
附子倔道:“我不和你睡,你说起梦话来没个完,我都找不到机会入睡。”
“......”任平生第一次听别人说自己爱说梦话,相当吃惊,当着申欢强作镇定:“哥哥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里想的那些武功新招、内功法门,到了夜里不自觉就透露出来。你要是每夜听哥哥讲上那么一段,成为一等高手指日可待...”
“反正我不和你睡”,附子两手交叉抱在胸口,“你睡觉沉得雷打都不动,万一苏家的人夜里有动作,我肯定叫不醒你,要逃跑也搬不动你。”
任平生无奈,别看这小孩平时闷不作声,倔劲上来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
申欢忽然动了动,淡淡道:“那我睡外间。”
任平生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这间双人间是里外隔间的设计,他要睡外间,这么说他同意和自己住了?
“好...那我在里面便是。”
附子见谈妥,出门去了隔壁。
申欢走到外间床边,开始铺展被褥。
任平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长到这么大除了偶尔和附子睡在一起,他从来都是一个人睡,任峰和他疏远得简直让他怀疑是不是亲生的,温公公总是很忙,师兄弟按门规入夜后不能进内院,因此记忆里他几乎都是一个人过夜。这还是头一次要和憾解门外的人同住一屋。
小附子不愿和他住的理由竟然是他说梦话!难道他说梦话的程度已经达到扰民了?
他察看里间的隔墙,心想不知道这墙的隔音效果怎么样,忍不住喊了声:“申欢!”
外面没有动静。
看来还可以,不过又转念一想,这冰块对谁都爱搭不理,也许是听到了懒得回答。
哎算了,大不了就熬个夜,等冰块睡着了自己再入睡。任平生闷闷地躺倒在床上。
*
子时四刻,任平生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睡不着。
一开始困得要命,他好不容易架起眼皮跟自己说别睡别睡,生怕一闭眼就开始胡说八道。熬着熬着估摸外面的申欢睡熟了,自个却越来越清醒,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侧耳听了听,凭他的内力修为根本听不到申欢轻细的呼吸声,无从判断他是否还醒着。
“小爷还不如一人潇洒闯江湖,也不至于吃这种失眠的苦。”任平生委屈地想。
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每晚只要沾到枕被倒头就睡,失眠这种事还是人生头一次经历,而且是为了一个怎么都捂不热的冰块。
还有小附子,白日居然那么嫌弃他,他不就多说几句梦话吗?睡着后的事情他又不能做主。
他胡思乱想着,脑子里昏昏沉沉。忽然听到一声隐隐的哭声,他恍惚以为是自己居然委屈哭了,伸手摸了摸脸上,却是干的,没有眼泪。
咦,难道我又开始说梦话了?哭而无泪,我是在哀嚎?任平生思绪游离。
又一阵哭声,这次清晰了许多,声音仍然不大,但足够确定是来自窗外。任平生一激灵,顿时清醒。
哭声断断续续,夹杂含混不清的低语,纠缠在呜咽的风声中听来十分幽怨。
任平生忽然觉得屋子里黑得过分浓稠,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轻轻试探的喊:“申欢?”
外面立刻有了动静:“在。”
听到他的声音任平生安心许多,他用正常音量问:“你听到外面哭声了没?”
“嗯。”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这哭声听着...有点瘆人。”任平生暗暗尴尬,他其实怕的要命。
外面轻微的下床声,任平生立马紧张地问:“你干嘛?”
申欢的声音在屋门口:“我出去看看。”
任平生又怕又好奇,也不敢一个人留在屋里,赶紧道:“我和你一道。”声音里带点颤抖,他清了清嗓子企图掩盖。
他们所在的偏院灯光昏暗,外廊上两盏琉璃灯孤独地高挂,天气挺凉爽,风微弱但一直不断,两人印在墙上巨大的影子颤颤巍巍。
开门出来后,哭声听上去大了许多,能听出是女子的声音,这声音极具有穿透力,细若游丝,像有人拿了把钢丝在人心上慢慢地刮。
任平生想起小时候温公公给他讲的乡间鬼故事,说有偷瓜贼半夜去坟地偷瓜,结果撞见穿红衣的女鬼坐在坟头上哀哀的哭。
难道苏家就有这么一个女鬼,现在正坐在哪个屋子里哀哭?
胡思乱想间,任平生跟着申欢出了院子。申欢毫不费力就能循到哭声的方位,在庭院里左绕右绕,停在了一处屋子前。
窗上印出一道窈窕的人影,半披着发,十分单薄,一手支在身前的妆台上哭得一颤一颤,她的内侧还有一道人影,被靠窗的女子遮住大半,但能看出正一手抚靠窗女子的背,夹在哭声中语速很快的低语就是她发出的。
他们走近,躲到窗下一块假山后面想听清楚里面人的对话。任平生站在申欢身后,忽然感到肩头被人一拍,他一惊之下回头,看到一张稚嫩却表情老成的脸。
“小孩?你跟着我们来的?”任平生用蚊子大的声音问。
附子指指自己站的后方低声说道:“我先来的,待了有一阵了。”
假山不算很大,但苏宅的灯火用的很少,黑黢黢的看不清假山四周什么情况,任平生方才站着竟没发觉不远处有人。
“你在窗下站这么久,听到她们说些什么?”月黑风高,佳人凄恻,还站在窗下偷听,这小孩从哪学的这么有情调?
附子打个手势示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等回屋再说。
正在这时,突然身后一声断喝:“什么人?”
窗内的哭声戛然而止,两道人影起身靠近。任平生听到后面“吱呀”一声窗子被推开,没空回身看屋里的人,苏家巡夜的人小跑来了跟前。
打头的男人上下打量三个人,后面一个声音说道:“南宫主管误会了,不是贼,这几位是今日借宿的客人。”
任平生往说话的人看去,正是领他们进来的小厮。
南宫主管皱着眉头闷哼一声:“原来几位就是今日上门的客人,我记得几位的客房被安排在宅子最东边,大半夜的怎么跑这来了?”
任平生注意到他特别咬重了“今日”,心里琢磨今日上门有什么蹊跷,嘴上说道:
“这不是半夜出来小解,听到这边有哭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所以来看看嘛。咱们幸得贵宅收留得宿一晚,若真有什么麻烦出一份力也是应该的,您说是不是?”
主管阴着脸道:“半夜到二小姐的院子鬼鬼祟祟,不像做客倒像做贼来了,要不是小姐的大喜日子,我必将你等拘到衙门狠狠打上几十大板。夙寻,你带这几个人回客房,把他们的屋门看好了,今夜不许再外出,天一亮就送出去。”
夙寻就是领他们进宅的小厮,连忙躬身听命。
任平生见这主管态度蛮横,忍不住道:“你家小姐半夜哭得如此凄惨,不仅没人来关心,你还硬说是大喜,我们几个好心来探看你反说是贼。好哇,小爷我没见过这样的喜事!你不是说要把小爷送到衙门?那正好,小爷我也想请衙门分辨分辨,苏家不会是强逼女嫁吧?”
“胡搅蛮缠!”南宫又惊又怒,“二小姐自小娇养,从未出过远门,骤然要嫁人难免有不舍,不过是收拾嫁衣时哭泣两下罢了!况且夫人在二小姐房中劝慰,你这猢狲怎可给苏家扣上此等污名!”
南宫主管不由分说,命令几个家人围着,让夙寻立即带他们离开。
任平生一把从汉子手里扯出袖摆,说句“小爷自个走着带风”昂首挺胸走了出去,眼角余光扫过窗内一张极为标准的鹅蛋脸,五官清淡眉目含愁,婉丽的气质一眼就让人的目光离不开。
任平生心知这便是苏家二小姐了,跨过她的肩头看到后面一张较为圆润的脸,应就是管家口中的夫人。
苏扶楹怔怔盯着任平生消失在黑暗里,轻叹说道:“阿娘,连这男子都说没见过这样的喜事。”声音里尽是痛楚。
苏夫人揽住女儿的肩忍泪关上窗子,在苏扶楹看不见的阴影里飞快擦干泪水,视线里慢慢凝聚起隐匿的决绝:“小楹,信阿娘,阿娘绝对不会让你变成她们那样!”
*
另一边任平生回了房,被哭声这么一搞就一点睡意也没有,左思右想按耐不住好奇,踮脚下床打算到门口再听听动静。
一开门直接对上夙寻瞌睡的脸,夙寻原本站在房门口侧脸靠在门上打瞌睡,门一开突然失去支撑,干脆利落摔向任平生,等反应过来已经直挺挺躺在他怀里,任平生两只手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托住夙寻的腰和胸口,一下子懵了。
任平生感觉到身后申欢沉沉的目光,赶紧松开手,夙寻直接掉到地上,爬起来时还是迷迷糊糊的状态。
“好公子,您就别为难我了,您要是再溜出去,南宫主管直接会将我扫地出门的,您要是睡不着要不就和后面的公子说话解解闷。”夙寻郁闷地说。
“喂,我们三个人明明住了两间房,你怎么专门看着我这间?”任平生也有点郁闷,大晚上一惊一乍的,这都是什么事啊。
“谁都能看出来您是最麻烦的一个。”夙寻苦笑着小声嘀咕。
看任平生不死心的样子,夙寻只好说道:“公子,其实您真的多想了,我家老爷膝下单薄,只有两位小姐,大小姐早就远嫁在外乡,二小姐在家向来是千娇万宠的。”
“那你们小姐出嫁怎么会哭成那样?小爷也不是没见过出嫁落泪的,可刚才那哭法,专业哭丧的都比不过。该不会新郎是个丑绝人寰的疯子吧?”任平生背往门上一靠。
夙寻听到“疯子”脸色微变,迟疑地低声说:“二小姐要嫁的新郎,的确有些......特殊。”
“哦?”任平生直起身子。
夙寻左右看无人,才压低声音带着恐惧说道:
“二小姐要嫁的,是神灵的遗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