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菜前,林莱去了趟洗手间,把工作手机留给裴声了:“哥你没事的话检查一下视频呗。现在能说话了,那就不用继续拍了。”
林莱麻利地走了。裴声一想到自己刚刚窘迫的境地可能也被林莱尽职地录下,一时间头皮发麻。他不肯立刻去看,于是把棉花糖放进盘子里吃起来,用桌上的叉子拨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滋滋的。
“我能看看这个视频吗?”坐在他旁边的贺停澜彬彬有礼地问道,但他的意图具体而强烈,“我很想看。”
裴声实在很难拒绝他。可是他又臊得慌,把手机递给贺停澜的时候几乎有些颤抖,又小声地解释着:“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从没有这样过。我没有要亵渎你的表演的意思的。”
贺停澜一怔,随即笑出声来:“裴声,我以为你只是有一点害羞,为什么还上升到羞愧的程度了?”
“这很正常。每个人对音乐都有不同的理解和反馈,对音乐里激烈部分做出反应,身体和灵魂同时在共鸣,相当自然。”他宽慰道,“更何况这怎么能叫亵渎呢。你为我竖起旗帜,我只会认为这是赞美。”
“你……”冷不丁听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荤话,裴声整个人简直要炸开了。
一旦具体的状况被语言描述了出来,他就再也无法忍受,立刻逃避地把头往下一埋,却忘了盘子里有一团蓬松无比、蓬松得不合时宜的棉花糖。
贺停澜:“……”
“抱歉,”他好笑地把都快熟了的裴声从棉花糖里救出来,用湿纸巾擦拭起他的脸颊,“是我乱讲话,原谅我。”
裴声觉得自己蠢到离谱。现在他臊得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回应,紧闭着眼睛,满脸通红,睫毛不住地发颤。
贺停澜为他擦着的手不经意地顿了顿。糖霜在裴声脸上散发出淡淡的甜香,他能闻见。
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贺停澜放下手,另外取了一张干净的湿纸巾递到裴声手里,声音柔
和到极点:“别生气了。”
裴声一把攥紧纸巾,猛地转身过去背对着贺停澜了。他有些粗鲁地在自己脸上擦拭着,因为不得体的反应而羞耻,更因为此刻又在贺停澜面前闹笑话而羞耻。
与此同时,一种比棉花糖更软绵绵的心情也在心脏里滋长。
但贺停澜看着他的后背和泄愤般的动作,动作一怔,一时间心里泛起酸涩的滋味。
他得意忘形,举止不当,又忘了应该要更百倍千倍地耐心、诚恳地对待裴声。现在他又引起裴声的排斥了。
他很快检讨起自己。眼下裴声心里未必有他,他们不是恋人关系。他太轻浮。
他充满悔意地再度开了口:“裴声,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下流。你谴责我吧。”
然而裴声猛然转了过来,惊讶地、无奈地看着他:“你又开始做圣人了。要说下流,也是我先的吧,我为什么要谴责你。”
“我就是,”他的脸顿时宛如火烧云一般精彩,“你要给我一点自我消化羞耻情绪的时间!我没有生你的气的。”
贺停澜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可以在很多事情在表现得游刃有余,可他不那么清楚要怎么处理这懵懂而剧烈的喜欢。他的人生中挫折太少,他甚至都没怎么体验过不被回应的滋味。
他看着裴声,抛弃了思考,只是任凭心意流淌:“你不理我,我很紧张。抱歉。”
裴声总是被他弄到漂浮起来又回到地面,他觉得自己已经先棉花糖一步融化。一声轻轻的叹息响起来。
“不要道歉了,”裴声拿起手机凑近他,“我们一起看吧。”
林莱拍得很认真,挑选着各种角度,拍摄下裴声很多生动的瞬间。这一路,那双眼睛里笑意很明显。但在提琴店里,他很自然地凭借着习惯把镜头对准了正在表演的人。
所以裴声以为的出丑场景并没有在视频里呈现。他静静地看着屏幕里将琴弓运动得灵巧十足的贺停澜,再一次聆听了一遍那令人战栗的音乐。
或许因为不是第一次听了,扬声器里流出的声音也有些失真,这回他的注意力不在音乐上,而是画面中的人。
曲终,他不禁问贺停澜:“那你最开始听到这段时的感觉是什么?”
贺停澜思考了一瞬:“第一次听这首曲子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只记得我不知疲倦地想要再听一遍,千千万万遍,好像希望着这段变奏永远不要停下,就一直重复到世界灭亡。”
“我也想,”听着他的描述,裴声微笑起来,“我也想一直一直听下去。”
“我可以为你表演。”贺停澜立即垂眸看向椅边的琴盒,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主意,“算了。这是一首四重奏,一把小提琴很难呈现它的全部美感,你回去听吧。”
裴声看着他的侧脸,情不自禁地说:“下一次吧。等有它的演出,我们一起去吧,我不想在家里用耳机听。”
贺停澜几乎感到更靠近裴声的那一侧耳朵有着轻微的发麻,他抑制住汹涌的心潮,回眸看向裴声:“古典音乐的曲库浩如星海,谁知道什么时候安排上这场表演,要不要去我家?我有最好的音响。或者我去安排,请个乐团过来表演一趟,不是什么难事。”
他就是对裴声很着迷。尽管此刻说话的口吻依旧优雅,仍隐隐显得有点急切。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这点,于是语调立刻又平稳了许多。
然而裴声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听着他讲话。
贺停澜的呼吸在这一瞬间都变得轻了。两人彼此凝视了数秒,空气中仿佛泛起湿润迷离的水雾,他看见裴声眨动了一下睫毛,接着不自然地垂下眼眸:“好啊,下一次去你家。我还是去洗个脸,好像脸上还有糖。”
瞥了眼裴声微红的脸颊,贺停澜总算也恢复自制力,笑着站起身:“去吧。”
把冰凉的水泼在自己的脸上,但裴声感到脸更烫了。他是个很容易害羞的人,动不动就会脸红,小时候因为这件事还被校园霸凌过,被嘲笑不像男孩子,而且他性情安静,经常受到孤立。
他看向镜子里自己绯红的脸颊,想到了那时候妈妈安慰他说的话:因为你皮肤白皮肤薄呀,这是生理条件决定的,不要听那些坏孩子乱说,这跟性别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你脸红的时候很好看,白里透红,是非常健康的色泽。长大以后,你要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你经常对着她红脸,她就明白啦,这可是优势。
她说到后面是在开玩笑了,想要哄天真的他开心起来。
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裴声喜欢的不是女孩。
心里忽然被什么蛰了似地,一阵隐痛似有似无地蹿过,裴声用面纸吸去脸上的水珠,镜子里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他走回包厢。
精致可口的菜肴已经摆上了洁白的餐桌。但贺停澜站在窗边,正在接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些沉闷,像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裴声轻轻走进去,听见贺停澜说着:“抱歉,我这边有很要紧的事,麻烦你先把资料发我邮箱。”
交代完他挂了电话,扭头看向裴声:“刚好,菜上齐了。”
裴声对着他笑了下,走到桌边拿起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时间。贺停澜瞥到他的动作,解释道:“没关系,工作上的事情我等下会处理的,不必在意。”
裴声感到有些愧疚:“我都不知道贺先生在做些什么,在什么公司,除了一个很笼统的投资人的概念,好像什么都不了解。但你肯定很忙,昨天下午也是工作日,你还是赶过来看我。”
“我愿意的。”贺停澜想也不想地说。
他走到裴声身边,拉着他坐下,用手机给他发过去一份文件:“你看看这个。”
裴声带着困惑打开,却发现那是一份简历,他不解地看向贺停澜。
贺停澜说道:“在你面前做自我介绍的话,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我没有想要对你隐瞒什么,我的学历、工作、主要经历都在简历上。关于别的,你想要知道的都可以问我,我都会回答。”
裴声不由得笑起来:“好吧。”
“原来你是经济学博士啊。”看了他的简历,裴声好奇地问,“那你会被人叫贺博吗?除了在校园里,我身边的博士寥寥无几。我记得有个剧组里的编剧老师是文学博士,当时大家都叫她叶博。”
贺停澜笑着摇头:“我之前也跟你提起过,我们投资的其中一个版块是医药,其余板块也大多是知识密集型产业,我们团队里有大量的理工科博士,叫某博根本叫不过来。”
“都是投资高科技行业的话,那你一个经济学博士怎么混进来了?”裴声也笑。
“我运气好,具备资金优势,混到了合伙人级别,不过投资并不一定要完全懂研发。业务模式、创始团队、行业发展动向、客户资源……这些都是重要的因素,研发让底下的员工去看就好了。”
裴声用“混”这个字眼是刻意玩笑,贺停澜也顺着他来用这个字,他却在心里悄悄反驳了:你不是混,也不是因为运气,你肯定做什么都做得很好。
“还有要问的吗?”贺停澜认真地看着他。
裴声摇摇头,又笑了起来:“我想到了再慢慢问吧。你是不是有着急的事情要处理?你先吃饭吧,等下小莱回来了我跟他说一声,他不会介意你先动筷。”
但贺停澜主动跟他介绍起细节来:“没事。最近有个挺不错的生物医药方向的项目,技术上很有优势,有希望实现重大突破,最近一直在跟他们谈入股条款。他们对我们提的对赌条件有意见,但就算再急我也不会今天就回复的,没关系。”
“这样吗?”裴声一开始没太明白,“但不是优质项目吗,那你们应该很着急吧。不过,想想也对,企业想要融资,应该他们才是急的那方。”
贺停澜笑着看他分析,补充了新的信息:“这都不一定。外部投资人进去,创始股东的股份也会被稀释,他们的确想要资金,但控制权也很重要。现在想要投资的投资人有好几个。”
裴声思索片刻:“投资人都不缺钱,如果他们不满意你们的条件,大可以找别人谈,可是这么急地催你们给回复,大概率是趁着这股投资热度跟你们讲条件,更想要吸引你们入股吧。否则,急着用钱的话,其他投资人等在门外。”
他的样子很认真,但边说边想,就显得有点慢腾腾的,说完又仰起脸问:“对不对?”
事实上,他太久地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熟悉于孤立叙事,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关于别人的问题了。这会儿他整个人简直就像个笨拙而乖巧的孩子,演算完一道习题,向老师追问着成绩。
“对。”贺停澜的目光就没有片刻离开过裴声,他当然会给他满分,“你说得很对。因为我们不止有钱,还有丰富的产业资源,能为他们整合供应链,降低成本。”
裴声现在很开心,笑眼弯起:“贺先生你现在是在夸自己的工作能力是吧。”
“我夸得很隐晦了,不可以吗?”贺停澜也笑。
“你可以明显一点。”顺着他的话,裴声想也不想地回答,“你就是哪里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