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迎灵走后,裴声一直兴致不高。虽然有林莱陪在身边,他又时不时制造出很多动静来塞满这个屋子,但低落的情绪总是阴魂不散,就算暂时地排解了一阵子,很快又会从莫名其妙的阴影中蹿出来,一把抓住裴声的心让他不断地坠落。
忧郁就是这么一回事,好像没有来由,可恨得厉害。
在药物作用下,裴声睡得很早,醒得很晚。可喜的是他完成了在十点前睡觉的任务,但醒来以后感到天色一片昏暗——不,天已经大亮了,阳光灿烂,唯独在他眼里黯淡无光。
他睁着眼睛,静静地在床上又躺了一两个小时。浑身都软绵绵的,情绪也淡淡的,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已经想了太多东西。
醒来,面对这一天,那要做什么呢?但其实做什么都没意思。他百无聊赖地又闭上了眼睛。
没过几分钟,房门被敲响了两下,隔了一分钟,又迟疑地响了两下。裴声费了很大的劲才能够把被子掀开,从床上慢腾腾地坐起来。他盯着门的方向,但没有任何出声和再下床走去开门的动力。他没有锁门的。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道缝扩展开来,林莱从那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冷不丁跟他一对视,吓得“哎哟”叫了一声,握着门把的手下意识地往回缩结果一脑袋撞门上了又“哎呦”了一声。
“哥你醒着啊!”他吃痛地打了个招呼。
看着他这一连串充满生命律动的动作,裴声努力地捏了捏两个拳头又伸开,让自己活动了下,手撑着床垫一鼓作气地下了床。
脚刚沾地,他抬起头,就跟揉着脑门蹦过来的林莱面对面了。林莱挂着轻松的笑容,对着他说:“我寻思你再不起来连午饭都要错过了。”
裴声依旧说不出话,他指了指林莱的额头。
“没事!”林莱立刻撤回手,两只手紧贴大腿绷了个军姿,心虚地开始掩饰,“无事发生!”
不等裴声说话,他又一把抓住裴声的手,把他往外带:“贺先生又帮忙点了饭,刚刚跟我说快送到了,哥你醒了就洗漱吧!”
裴声的思维又变得有点迟钝起来,跟着林莱一路走到浴室,手里被塞了挤好牙膏的牙刷,他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张没有丝毫笑意的、岩石般的脸。
林莱却仿佛意识不到他这张脸多么招人憎恶一样,笑盈盈地站在一边催促他:“哥你怎么呆呆的,快洗漱吧,今天天气可好了,我们傍晚可以出门转转。这可是你的假期时光!”
裴声把牙刷塞进嘴里,品尝到薄荷冷冽的清香。他垂下眼眸,听话地刷起牙,心里泛起了一阵焦躁的情绪。
他感到林莱活力满满,感到贺停澜细心妥帖,但他为什么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振作不起来?他的心好像独自泡在寒凉的药水里,冥顽不灵地吞吐苦涩,不肯为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事物欢欣鼓舞。一天过去了,他也还是没办法说话。
他昨天不是感到好多了吗?他不是被安慰了被善待了吗?到底还有哪个部分没被照顾到,他的心理症结纠缠在哪个地方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又感到沮丧、绝望?
吐出牙膏沫,漱口,用力地将水流拍上脸颊,他一遍遍用凉水打湿眼皮,擦脸的时候感到水珠从睫毛掉落到眼睛里,发涩的疼。
他又看了眼镜子里双眼发红的自己,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不想活在过去,不想看自己死气沉沉的这副样子,但他又情不自禁地相信,犯了错的自己、如此狼狈的自己好像才真的符合他的宿命。
斐言。你一出现就让我醒悟起来,我是多么糟糕的一个人啊。
“哥你好了吗!” 不受控的思绪还没有完全展开,他就听到林莱的呼唤声,“午饭到啦,好香的!”
他强迫自己尽可能快地走到餐桌那边去。他掐住那曾经受过伤的手腕,感受到那里微弱但绝对存在着的脉搏。那脉搏正冲着他声嘶力竭地怒吼着:那么裴声你没死,你恬不知耻地原谅了自己,就活得像个人样一点!
餐桌上的食物琳琅满目,但份量都不多,是贺停澜用心的结果。裴声坐下来,握住已经倒好牛奶的杯子,对着林莱一下子举起。他紧紧地握着杯把,用几乎显得可笑的费劲姿势将它擎举起来,仿佛那里盛着一条江或一片海。
林莱愣了愣,有些担忧又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又很快反应过来地努力对着他笑起来:“干杯!牛奶万岁,健康万岁!”
杯子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裴声把温热香醇的液体倒进胃里,又像一个充满意志力的人,毫不犹疑地把筷子伸向一个个碟子。他认真地咀嚼、吞咽、消化,消化食物,消化这一整个世界。
吃完饭,他拿起一本诗集走到窗边,站在那里阅读。昨天想不到什么快乐的诗集,但他记起来念书的时候老师多次推荐苏东坡,他曾留心买过,但当时心境怡然,并没有感受到太多力量。
在午后的光线中,书页几乎透明,而黑字像快要融化一样,前后页的数排文字都聚集到一起来,显得柔润异常。风把书页的角落吹起,裴声用手按住,笨拙地、一句句地、一字字地读。
他读“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他读“诗酒趁年华”,他读“玉骨那愁瘴疠”,他停顿片刻,读到最后那行“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忽然又湿了眼睛。
抑郁期总有一种对什么都无能为力、漠不关心的感觉,但奇怪的是,这时候感官又敏锐到极点,极容易被触动伤感的情绪。只消只言片语,就能让他落下泪来。
他还是把书合上了。站了太久,小腿已经酸胀,他坐下来,再次承认自己是个情绪泛滥、无力掌控的废物。他功利性地想要获得快乐,这其实是做不到的。
“哥!”林莱不知又从哪儿蹦了出来,“打游戏吗!我叫人闪送了个Switch过来!”
阳光落在锋利的书脊上,那儿闪耀着一片水一样的光芒,夺目璀璨,裴声被刺激得闭了闭眼。他站起来,用力地对林莱点点头:玩。
他还是努力地要站起来,努力地要逃开悲观的思想,努力地要继续生活下去。
快到四点的时候,尽管他已经极度想要躲到床上去让睡眠把一切掩盖,还是听从了林莱的建议出门走走。
天气渐热,但还不到要穿短袖的地步,是非常舒适的温度。他戴着一顶薄薄的黑色针织渔夫帽,又拉上口罩,把脸遮了个大半。身上宽松的黑白拼色衬衫和牛仔裤都款式简单,看着跟寻常大学生无异,走在清静的街区,没人认出他,裴声的心情不知不觉地也好了一点点。
下午刮了一阵风,路上零星地散落着叶子,不慎踩上去就会发出很细微的声响,在鞋底留下一点点滑腻的绿色汁液。跟秋天里那缺乏水分的枯叶不同,这时节就算落叶纷纷也没有太多萧瑟的味道。
林莱走路的姿势很随意,很有绝不寻找目的地的散步精神,左顾右盼,嘴里说个没完。“诶哥前面有家专门卖棉花糖的店,你看装修得好可爱啊。”
他扭头一看:“哥?”
裴声站在落后于他四五步的地方,盯着脚边的落叶,无知无觉地陷进去了似的,没听见林莱的呼唤。
林莱走回去,静静地挨着他,也看向那叶子。
是普通的落叶,黄绿相间,叶柄失了水分,看着没什么活力的样子。既不是被夏雨充分浸润的鲜亮绿叶,也不是秋天那种富有韵味的黄叶,有什么好看的呢?
一阵风刮起来,叶子在地面移动着,剐蹭着土地发出嚓嚓的声响。然后它被吹起来,飘向了街道的前方。
裴声动了动,视线随着那叶子的轨迹往前。他好像看到,空荡的街道上出现了两个人影。
那时候已经是深秋,是万物凋零的季节,地上积起了许多落叶,他听着那从旁边人脚底下传来的咔嚓咔嚓的清脆响声,笑了起来:“好动听的声音啊,你都可以采样了。”
“好听吗?”刑斐言抓住他风衣的带子拽了拽,“那继续给你听。”
他一路盯着那些大的落叶,跳起来,跳这儿去,跳那儿去,把裴声的风衣腰带拽得都快要脱离衣服了。于是裴声按住腰带的另一头,也配合着他蹦跶的步伐,不与他分离。
刑斐言笑得不行:“小裴,你真可爱。踩叶子真好玩。”
他们就这样走过一截路以后,刑斐言遗憾地说:“这边走过的人太多了,叶子都被踩碎了,声音不好听了。”
裴声立刻对他说:“在这里等等我!”然后他从路边的草丛、灌木丛、铁栅栏上捡起完整的落叶,又沿着无人的街道往前小跑,接住一片又一片在风中旋转落下的树叶。
他收集起厚厚一堆,等风消停了,又把它们一片又一片地铺到地面,铺成弯弯曲曲的小路。他站在小路尽头,快快乐乐地对等在原地的刑斐言喊道:“到我这里来!我要听你踩过秋天的声音。”
就这样,他微笑着,凝视刑斐言踩着他铺就的秋叶,跳着、跑着靠近他,张开双臂拥抱住他,快速而隐秘地轻轻吻在他颊边。
那好像都快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他似乎早就忘记跟刑斐言之间的一切了,也快忘了自己曾经有多么的热情、快乐。世界一刻不停地往前走,所有的事情变得又快又急,他永远、永永远远也无法重返昨日世界。
刑斐言有意识到这一点吗?他若无其事地出现,惯常地撒娇,仿佛这两年的时光根本不存在一样。可这两年不存在,更遥远以前的年度有可能存在吗?
那叶子已经被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肉眼再无法追踪。
裴声无法控制自己持续地想到昨天陈迎灵说的话,刑斐言在找他,他可能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可一想到这件事,他几乎就要发起抖来!
在刑斐言那里,他的痛苦被否认,那他曾经拥有过的快乐也就是虚假的啊。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没有根基,他要从哪里站起来?
他难以面对过去的自己,他也被困在过去。他追不上现在和未来的世界了。
“你是在看小蚂蚁吗?”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他听了进去,猛然回头。
贺停澜笑了下,说道:“再不动一下,蚂蚁要顺着你的鞋子爬到你裤子上了。”
裴声低头。一只有着油亮、灵活身躯的小蚂蚁正沿着他的鞋子飞快地爬动,它并没有接触他的皮肤,他却觉察到一阵痒意。
他弯下腰,伸手轻轻拂开了蚂蚁,又看了眼时间。
半小时前贺停澜给他发了消息,约他一起吃晚饭,他就提议到这条街附近的餐厅,他以为贺停澜会等到约定时间直接去餐厅的。
贺停澜向他解释道:“这儿离我公司不远,我提前出来透透气,刚好就碰到了你们。”
林莱用担忧的眼神瞟了眼出神半天的裴声,赶紧对贺停澜说:“缘分啊贺哥。现在离饭点还有会儿,路上人也不多,再一起走走呗。”
看出来裴声一整天都心情低落,林莱有意想帮他活跃精神,赶紧蹦着往前走了,又吆喝了一声:“这家棉花糖店真的好别致啊,哥我们进去逛逛。”
棉花糖店是一个看着二十七八岁的姑娘经营的,她把店布置得像一个仿云朵博物馆,墙面、地面都是云朵贴纸,颜色不同、造型各异的棉花糖散落在店里各个角落,一走进去好像就被云朵包围了,一个小白熊样的巨大棉花糖立在店中间,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店主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手指着门口的小牌子:“小心,进我的店是一种挑战,糖沾到衣服上不要怪我哦。”
牌子上写着:不要碰云,云会飞走,小钱钱也会飞走。
林莱看了眼就开始笑:“姐姐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吗,你这些棉花糖堆得密密麻麻的。”
“我想这么布置才开店的,棉花糖化了不好收拾,我还有兴趣不停做不重样的呢。这是兴趣。”店主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们也是感兴趣了才进来的。非要说强卖的话——”
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走到他们身边,忽然伸手把裴声一推。
本就有些恍惚的裴声顺着她的力道往前一动,脸顿时蹭上了一团棉花糖。
她欢乐地笑起来:“这就叫强卖。”
在林莱的震惊和贺停澜的错愕里,她仰头看向裴声:“口罩沾了棉花糖了,可以摘了。你看你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整个人还一看就是不高兴,是这俩人欺负你了吗?要不我请你吃棉花糖吧。”
裴声还没消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但能听得出她没有恶意。隔着口罩,他闻到了属于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