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做出了决定，贺停澜就再也不会犹豫。

他对裴声说：“那今晚就叨扰了。”而后，他帮裴声将门完整推开，轻揽着裴声一同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合上，贺停澜也在原地停留了下来。

玄关的自动感应灯已经亮起，离他们两三米的地方，数十个摄像机铺出一条长长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宽敞的客厅。

贺停澜目光微移，毫不费力地捕捉到那儿耸立着的摄像机群。黑漆漆的一片，宛如丛林。

裴声早忘了这回事，脑子沉沉的，蹲下去脱了鞋子换上拖鞋。在地上蹲了好几秒，又反应过来，慢吞吞地从橱柜里拿出崭新的拖鞋：“贺先生，穿这个吧。”

他抓着柜子想要站起来，却踉踉跄跄的，被贺停澜拉了一把才站稳。裴声对着他有点傻气地笑了下：“谢谢。”

他实在是被酒精折腾得倦极了，半闭着眼睛伸手往左边一指：“贺先生，你睡这边的客卧吧，里面有浴室，洗漱用品都有新的，你随意用。”

“我先，”裴声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里面走去，声音跟含了雾似的，“我先缓缓。”

贺停澜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路极熟悉地从摄像机中间穿过，摇晃着身体，不时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开门进了卧室。

脚步声停了。

贺停澜的目光在众多摄像机上一一扫过，然后他走向了裴声的卧室。门敞开着，他站在门口看到裴声趴在床边，已沉沉睡去。

看了几秒后，他转身向裴声指给他的房间走去。

二十分钟后，洗完澡的贺停澜穿着浴袍又走进裴声的房间。裴声还是那个姿势，俯卧在床上，侧脸压在床单上。

贺停澜半蹲在床边，轻声叫他：“裴声。”

在他锲而不舍地叫了好几声后，裴声“嗯”地应了，只是被人打搅了睡眠，他的声音显得很委屈。

贺停澜唇角勾起，对他说：“不是说先缓缓吗？现在把衣服换下来好好躺下吧，你会舒服一点。”

裴声微皱起眉，好像很苦恼似的，根本一点都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于是他转过头去，只用后脑勺对着贺停澜了。

贺停澜又问：“那你需要我帮你吗？你这样睡，明天起来会浑身难受的。”

裴声不吭声。

于是贺停澜站了起来。他俯身半抱起裴声，只帮他脱掉了外套，再把他转移到被窝中央，让他侧躺着，帮他盖上了被子。

他的动作很轻柔，但裴声全程都皱着眉，很不高兴。

直到头沾上柔软的枕头，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待了几十秒，确定了没人再来打扰，他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因酒醉而激起的浅淡红晕烟霞般映衬着秀挺的鼻子，看上去很快乐。

贺停澜也无声地笑了，仿佛由衷地为他的解脱而高兴。做完这些事，他并不停留，帮裴声关上灯后就回到了客卧。

第二天，裴声感到浑身轻松。适度的酒精帮助他舒缓心情，又给了他一个沉浸的睡眠，清晨窗外绿树葱茏，日光把树影投在他的房间，春风轻拂，他在摇摇晃晃的美丽光影里醒来。

他好心情地看向阳光灿烂的窗外，想着，现在应该也有水波一样的影子在他的脸颊上跳舞。

于是他又闭上眼，感受着眼皮上红彤彤的印象，就好像看到了一颗属于自己的崭新的心脏。

啊。裴声猛然睁开眼，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昨晚邀请了贺停澜来这儿住。他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往外匆匆走去。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愉悦的香气。

裴声止住脚步，把手按在身前的大理石台面上，只余目光往前。

这间三百多平的大平层对独居的他而言一直有些空旷，客厅原本连接着敞亮漂亮的阳台，有着非常好的视野和窗景，但他很少去那儿享受悠闲时光。

那受到裴声冷落、却被阿姨一直打理得清新可爱的阳台上，花草灿烂，现在迎来了一位与其相得益彰的优雅客人。贺停澜坐在那儿，面前的圆桌上放着一杯咖啡，他拿着一本书，正抬眸向裴声看来。

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头发和侧脸上，令他看上去有种不真实感。

贺停澜放下书，微笑道：“你醒了？”

裴声这才注意到贺停澜已经穿戴齐整，一身合体而精致的西装，显然是叫人送了衣服来。而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还穿着昨晚的衣裳，皱皱巴巴的，也还没洗漱呢。

裴声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他徒劳无益地往后小小退了一步，企图让自己被挡住，窘迫道：“贺先生早上好，你请便，我先去洗个澡！”

说完他立刻逃也似地冲进了浴室。

洗好后，裴声快速擦着头发，从衣帽间随便拽出件样子稍得体一些的家居服穿上就走了出去。

贺停澜已经从阳台上转移到客厅，他站在客厅中央，听到他的脚步声便转身看向他。他身后是高低错落的摄像机。

裴声心跳略快，他大步走过去：“抱歉贺先生，麻烦你送我回来，又让你一大早在这儿等我起来，你可以叫醒我的。这些相机是我用来做练习的，看上去是不是有点瘆人？不好意思，见笑了。”

贺停澜露出一种无奈、然而并非不愉快的神情：“我是为了跟你说句早安才等在这里的，不是为了打搅你的心情。这是你的房子，你爱怎么布置都可以。”

裴声呆了呆，接着笑了下，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谢谢你。昨晚睡得好吗？”

“睡得很好。谢谢你让我留宿，作为回报，我想你应该不介意我邀请你共进早餐吧？”贺停澜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类精致的早点。

裴声当然不介意，微笑着走过去：“你刚刚叫人送餐的吗？”

贺停澜为他拉开椅子：“我之前预定的，见你起床了就叫他们送过来，时间点卡得不错，三分钟前刚送到。”

看贺停澜也落座，裴声含着几分歉意说道：“现在不早了，你饿着肚子等我半天了吧。”

“没事的，我不饿。”贺停澜执起刀叉，看向他的眼睛，“而且我总是擅长等待。”

他们用餐到一半时，门锁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

裴声回头望去：“小莱？”

映入眼帘的人首先是陈迎灵，紧跟其后的才是林莱。裴声有点意外，随即快速地瞥了一眼贺停澜，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不自在。

他站了起来，语速比平常要快许多：“灵姐，你怎么来了。吃早饭了吗，我正在和贺先生一起吃，你们要一起吗？”

“我们吃过了。”陈迎灵边往里走边打量着贺停澜，接触到对方礼貌的善意目光后，对着他点了点头，“这位是？”

她极少去到片场，第一次拍摄时碰巧又遇到急事没去，所以没见过贺停澜。

裴声的耳朵悄悄地发红，他介绍道：“这是贺停澜贺先生，他是现在这部戏的编剧，我们在片场认识的。”

陈迎灵的目光快速地在裴声身上扫过几下，但她神情淡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裴声又向贺停澜介绍道：“贺先生，这是我的经纪人陈迎灵。”

贺停澜同陈迎灵简单寒暄了几句，陈迎灵便对裴声说：“不知道你有客人，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晚些片场见吧，你准备出发了再打电话叫小莱。”

“不必。”贺停澜笑道，“我吃好了，正准备回去工作。”

他走到裴声身旁，轻声对他说：“我先走了，你多吃点再去拍摄吧，下次见。”

裴声仰头看向贺停澜，心里产生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想法，他总觉得才跟贺停澜说了几句话呢，这么快就要走？

“我送你。”他最后只干巴巴地说道。

贺停澜走后，裴声在玄关处站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来，之前贺停澜借给自己一件外套，他还没还，又看向屋子里密密麻麻的摄像机，有点沮丧。

都是很狼狈的样子。全被看见了。

“裴声？”陈迎灵叫了他一声。

裴声如梦初醒，走了过去：“灵姐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陈迎灵打量着他的神色，慢慢说：“我们接到一个广告邀约，一个果汁品牌邀请你和许亦一起拍摄新品广告。”

“我和许亦？”裴声很是意外，“这部电影还没开始宣发，怎么会有品牌方找我们拍广告？”

他愣了愣，想起来上次的事：“因为之前的意外？”

陈迎灵说着：“别太担心，正常的广告邀约。许亦之前已经拍过一支单人广告，这次品牌方想要一对贴合品牌形象的年轻男女宣传新品，他们那边推荐了你，品牌方综合评判后接受了这个提议。你现在跟大导合作，前些日子的事不能说好，但也提高了你的话题度，我们分析数据，大部分人还是很期待你的下一次亮相的。”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裴声所有代言到期后都停了，现在居然又有品牌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有些恍惚。一种世界开始重启的感觉。

原来还是有很多人期待着他。

裴声有点开心：“好。拍广告很有趣的。”

“下周应该会敲定合约细节，你到时候来公司签个合同吧。”

“嗯。”裴声答应了，又想着许亦推荐他，还是因为上次的事吧。最近没怎么在片场见过她，他下次还是应该跟她道谢。

“你特意邀请那位贺先生来吃早饭？”陈迎灵冷不丁又开口。

裴声一怔，该怎么告诉她，他实际上是邀请了贺先生留宿呢。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又瞥了一眼林莱。林莱应该没告诉陈迎灵昨晚的事。

陈迎灵斟酌着说道：“你一向慢热，开机也没多久，我没想到你都跟人发展成这么熟的关系了，有点儿惊讶，随口一问，你也别在意。”

但这样一说，裴声不可能不在意了。他向陈迎灵解释道：“我跟贺先生确实很投缘，没见过几次面就已经很熟悉了，他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帮了我很多忙。我想我们应该算得上朋友了。”

陈迎灵最清楚他的性向、他的过往，裴声知道她在揣测什么，低声补了一句：“没有什么别的。”

陈迎灵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灵姐？”裴声有一点惴惴不安。对他来说，陈迎灵是最可靠的工作伙伴，也是最值得信赖的长辈。她今年四十岁，性格冷静稳重，从他出道之处就陪伴着他，最困难的时候也是她帮助裴声走了出来，裴声一向敬重她，重视她的意见。

陈迎灵开口道：“我不是想要泼你冷水，但我不希望你再受伤害，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裴声对着她微笑，“灵姐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陈迎灵看向他的眼睛：“交浅言深，没见过几次面就推心置腹，大概率是危险的关系。你现在还处于情感脆弱的阶段，我希望你先专注拍摄，谨慎一点，保护好自己。”

她说得都对。一开始，裴声不也为自己向贺停澜倾吐了太多心声而感到后悔？过度的暴露自己，当然容易带来情感的损耗，给自己埋下被辜负的祸根。

可是，裴声的确没能够抗拒贺停澜伸来的手。对方太温柔，太完美，太会洞察人心。

他没有避开陈迎灵的目光，为贺停澜说着话：“谢谢你灵姐。但贺先生真的是非常好的人，他做事很有分寸，我也会……约束自己的感情的。”

陈迎灵表情不变，也没有质疑什么，只说：“你自己把握吧，你太单纯了，我有些担心，就多说了两句。但我的话你也别太在意，工作是最重要的，交友也不要影响工作。你不是最热爱表演吗？拍摄的时候一定要心无旁骛才行。”

裴声点点头。

“对了灵姐，”他想起来最重要的事，“你能帮我联系到这部戏的投资人吗？”

陈迎灵一怔：“投资人？”

她想起了什么，有些惭愧地说：“一开始是我不好，误解了投资方的用意。后来徐韫导演不是找过你吗，误会已经解除了，你要找投资人做什么？”

“我在想，真的是误会吗？一开始你会误解，不也是因为这种事太少见了吗？”

陈迎灵脸色一变：“有人找过你？”

裴声摇摇头：“于情于理，也该感谢对方吧，灵姐，你能帮我约对方，请他抽空一起吃顿饭吗？”

陈迎灵思忖了片刻，说：“我们是跟影视制作方签的合同，不涉及投资方，我只知道投资方的公司主体，要联系这个项目背后的投资人，恐怕得拜托徐韫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