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贺先生。”裴声猛然清醒,一时感到十分难为情,“你可以直接叫醒我的,太耽误你时间了。现在几点了?”
“刚过十二点。”
裴声赶紧将身上的外套拿开,解开安全带,又仔仔细细地拍了拍那件衣服,稍微折了下才递给贺停澜:“谢谢你送我回来,太晚了真不好意思,你赶快回家吧。”
贺停澜接过自己的衣服,看向他的目光依然沉稳安宁:“别在意,我开了几小时车也需要休息一会。”
迎着贺停澜淡然的目光,裴声却不知道为什么脸有点发烫,他低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故作冷静地说:“贺先生,我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吧,明晚见。”
贺停澜拿出手机,动作如常,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之处。
裴声开了车门,迎面而来的凉风让他双眼清明,一股冲动莫名其妙地在胸膛中沸腾起来。
他回过头,一双眼睛宛如火焰,明亮而炽热:“今天真的很感谢你,贺先生。我本来心情很糟糕,跟你聊过之后好了很多。我还想再说一遍,那个剧本是我读到过的最好的故事之一,这个角色、这个出演机会对我而言有着非常特别的意义,能够出演我真的非常非常荣幸。上次你对我说,希望我能恢复状态,把这个角色演好,我一直记在心上。那之后关于我的拍摄计划都修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向徐导提议的。我真的非常感激。不是的话也不重要,我就是想要谢谢你,我一定会用尽我的全力来完成这部戏的。”
他的胸膛微微颤抖着,激动的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淌。他很少跟人交心,说这样一番话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量,但和贺停澜的两次谈话让他对这个人、这个卓越的编剧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他觉得自己应该郑重地感谢他。
贺停澜没有当即回应他的道谢,反而问道:“裴声,不知道是不是我感受出了错。我觉得你有些焦虑,是现在的拍摄让你不开心吗?”
裴声睁大眼睛,感觉被人给打着了,鲜血蓦地变得冰凉。
“我没有。”他第一时间否认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内心深处难以压抑的愤怒。
他怎么可能不开心?他终于拥有了这样宝贵的机会,他又可以投身他所热爱的事业了,如果永远失去了表演的机会,他才是如堕地狱。所以他不可能不开心。
贺停澜看向他,目光并没有压迫感:“你是作为合适的演员被这部戏选择的,而你也选择了这部戏。这明明是双向选择,但你的道谢让我觉察到几分诚惶诚恐。”
怎么可能不诚惶诚恐?他是在处在什么样的境况之下啊?
像他这样的状态,撞大运了被热衷慈善事业的投资人看重,难道还能以为是自己凭实力得到了这个机会吗?
但自尊心让他难以把这些话说出口,裴声低着头,难堪地说着:“我只是想要感谢你。如果让你感到了不舒服,我很抱歉。”
“不是这样。”贺停澜很快说道,“你不需要感到抱歉,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我表达得不够清楚。裴声,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说明我的意图吗?”
裴声不自觉抬起头。很少遇到这样的人,说着这样……这样得体到像教科书一样的话。他抿了抿唇,点点头。
得到他的应允,贺停澜接着说道:“在我看来,不论要演绎什么样的角色,表现何种情绪,演员自己应该有一个良好的状态。我刚刚那样问是因为这部戏对我而言也很重要,假如你遇到什么困难,我希望能够帮助你。”
他再一次坦率地发问:“也许是我感觉出了错,那么我很抱歉说了让你困扰的话。但如果我真的触碰到了部分事实,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让我们一起把这部作品更好地呈现出来,可以吗?”
久久地,裴声说不出话来。
贺停澜看上去是个很有决断、并不拖泥带水的人,却在此刻耐心谨慎地说了这么多的话,对他解释着自己的意图,仿佛要穷尽表达能力。
那么,这部电影对他应该非常非常非常重要啊。
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是他亲手写下的故事,裴声饰演的角色,是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浇灌出来的,他才是赋予这个角色生命的人。
裴声是被资本选中的。如今丧失了表演能力的裴声,就要去饰演这个对于贺停澜极度重要的角色了!
上次贺停澜说,他希望裴声恢复状态,是不是因为他只能被迫接受这样的选角,所以寄希望于裴声的好转呢?
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关注裴声的心理状态,为什么这么真诚地要对裴声施以援手。
“裴声?”见他陷入沉默,贺停澜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裴声一个激灵,看向贺停澜。
对方在等着他的回应。等着他说,可以。等着他说,没事了,我不焦虑,我会很快乐地完成拍摄,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但在贺停澜这样的人面前,在这部戏的编剧面前,裴声很快就发现了,他完完全全没办法把那两个轻巧的字说出口。
车门还敞开着,凉风侵袭着两个人的身体。
裴声在跟贺停澜对视了几秒后,伸手关上了车门。
一种奇特的心情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深吸一口气,全然推翻自己之前说的话:“没错,焦虑。对于这个机会,我实在不想放弃,可我觉得我也许会毁了这部戏。即便我是主演,拥有最多的戏份,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作品,它属于导演,属于编剧,属于每一个工作人员。我对你说我会努力,这是事实,但努力能否达到满意的结果我是不知道的。”
他忽然觉得,之前自己跟贺停澜关于拒绝的那一番讨论,那片刻的心灵交流,不过是一种幻觉。
在贺停澜面前,他已经被看穿了,他最真实的想法暴露无遗,他自私自利的面孔再没有一丝可以被掩盖的余地。
紧接着,他抬起双眸看向贺停澜,眼里澄明无波,不带任何情绪,不会让人产生动摇和怜惜。因为他仍然是自尊的,他并没有在乞求原谅。
他的声音清晰无比:“明明知道这部作品对你而言也一定非常重要,而我就是这么自私,我无法放弃这个角色,无法请你们去找更合适的演员。我只会说努力,其他的什么也承诺不了。刚刚对你说那么长一段话,大概也是因为我的潜意识在发出自私的信号,用毫无意义的道谢骗取着你的同情。”
裴声听到草丛里传来蝉的声音。车里很安静。
他想,大概贺停澜被他理直气壮又寡廉鲜耻的态度给震惊到了,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先生,”于是他自己开口打破沉默,“我知道我说这些应该让你有些困扰。我们只是陌生人,我在你面前随意地倾泻自己的情绪,这种行为很没有礼貌。我刚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我不够尊重你的作品,你完全可以责怪我,我活该的。我现在的状态应该有些问题,明天我会再找徐导谈谈的。就这样吧,晚安。”
他抬手去开车门,手腕却被人握住了。那是一个温和却不失力度的动作。
他回过头去。
贺停澜看向他的目光深邃得几乎把他整个人吸进去。
“我很抱歉,是我引发了你的情绪,让你难过。”贺停澜没有放手,看着他,说得缓慢而真挚,“你不需要自责,你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困扰。现在我们关闭车门,把车内温度调高一些。这里很安全,我保证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我想请你再跟我聊几句可以吗?”
他说得那样诚心,仿佛只把裴声的心情看得极重,根本没在意自己的作品被侮辱。
裴声怔怔的,隔了几秒,他感觉有什么热的东西淌过了自己的脸颊。他抬起另一只手,胡乱往脸上擦,他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人,声音发闷:“你怎么突然跟心理医生似的。”
贺停澜放开他,递给他几张纸巾:“你刚刚说自己状态不好,我不能让你就这么一个人回去。”
裴声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他看着前方,说:“我已经挺长时间没吃药了。今天情绪起伏比较大,没控制好。对不起。”
贺停澜又将自己的外套递给他。裴声没有拒绝,知道温度对缓解情绪很重要,接过来穿上了。
贺停澜一边关注他的任何情绪变化,一边说着:“你没有不礼貌,不是你向陌生人发泄,是我先问你是否感到焦虑,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有把握好与人交往的分寸。”
“谢谢你。”裴声感受到了他的歉意,思绪却无可奈何地走远了。
他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而贺停澜还在包容他,他是多么惹人讨厌。
“裴声,”贺停澜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把他从出神的状态里唤醒,告诉他,“这部作品的确对我很重要,所以我不会接受拙劣的表演,潦草的成品。”
裴声屏住呼吸,身体细微地颤抖着。
但并没有什么审判落下。
贺停澜说:“我知道你的表演天赋,我几乎看过你所有的作品,我完全相信你能够演好这个角色。现在的问题并不是你不具备相应的能力,而是我刚刚在意的——你不够快乐、不够自信这件事。”
鼻尖几乎酸涩难当,裴声低下头,小声说:“可我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成功拍摄过一场戏了。”
“最近的戏,你不是都顺利完成了吗?徐导对电影一向精雕细琢,你的表演不合格的话,她不会让你通过。”
裴声有些恍惚。是啊,他自己不也为这些小小的成就而欢欣鼓舞吗?可他内心深处还是疑虑重重,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够一直顺利下去。
贺停澜接着说:“我之前问你是不是焦虑,是我太冒昧了。但我想请你听听我的解释,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是整个团队里的一员,而我觉得你把过多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这对你的情绪有害。”
“可我是主角。”裴声低声说。
“当然,主角非常重要,可配角也重要,剪辑、灯光、配乐,无一不重要,这些都决定着一部电影的成败。你只需要不留遗憾地去做,结果怎样不是你一个人能够把握的。”
他的目光落到裴声的脸上,等待着裴声肯定的回应。
但怎么能一样呢?配角演员们没有丧失表演能力,剪辑师、灯光师、音乐家们,也都有着一流的水准。只有他,落在身后,是唯一的变数和拖累。他可以做到吗?
“你可以,裴声。”像读懂他的心事,贺停澜的声音响起。那里面包含着斩钉截铁的意志,简直令人心魂荡漾。
然而一种古怪而陌生的感觉爬上裴声的脊背。听着贺停澜充满力量的声音,他整个人忽然从这个场景中抽离了出去。
他旁观着这狭窄车厢里的一切。
他恍惚间地看到,一只黑色的手正不紧不慢地伸向他的灵魂,他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惧。
比起顺着贺停澜包容且理性的思路去考虑问题,他更愿意旁观这个场景,对比场景里的贺停澜和自己。
健康与病态。强大与怯弱。
他刚刚就对贺停澜说过,他的状态不对劲,两个人最好就那样分别的。
贺停澜说了什么?相信他可以。他怎么回应的?他说,谢谢你贺先生。
但他那不走心的态度,那轻浮得像吹口气的口吻,竟然没有激怒贺停澜吗?
对方颇具涵养,察觉到他的状态有异,更耐心地用各种话语来开解他。他是多么地擅长辞令,又是多么地知晓进退。
只可惜裴声有着最恶劣的社交习性。他对那些动听的话充耳不闻,只嗯唔回应。
现在他整个人已经被“无所谓”,甚至更进一步的“自虐”心理给缠住了。贺停澜越是表现得关切,他就越是想要把这种关切给毁掉。贺停澜越是展现出他自己的善解人意,他就越是想要暴露自己的野蛮无礼。
因为此刻的理解和交流都是徒劳的,不是吗?要不了多久,这个夜晚就会被遗忘了,他又将独自行走。
裴声几乎觉得他们两个人已经被摄像头包围了,就像初次拍摄时那样,黑漆漆的洞口窥伺在一旁,而他即将要摧毁所有的退路。他简直义无反顾。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贺停澜微启双唇,立刻又要说出一句动听且善良的话了。
“裴声。”他叫了他的名字。
“裴声。”不等裴声做出任何回应,他又叫了一遍。
“裴声。”第三遍。
他用自己悠扬得令人落泪的声线,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那声音仿佛回荡在幽暗的山谷之中。
他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