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季安记得,他同陆柍第二次相见是在永嘉二十五年,春雷阵阵,白幔扬起。
流溪河畔的沈馥芳大人在家中突然离世,他随周大人前往沈府吊唁,遇见了长廊边上瑟瑟发抖的少女。少女身着泛黄白衣,跪拜在地,缩成小小一团。
他以为她会是兔子,但好像,她想要当狮子。
徐季安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愣在门口的陆柍,重复方才的言语:“陆姑娘,你不妨与我同行?”
陆柍被他的话给惊骇道,徐季安方才分明在劝自己放弃,他此刻叫住自己,该是想缉拿自己,交由刑部侍郎才是,为何会说出这般话语。
“大人,您这是何意?”
徐季安对其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我们的想法一致,所以不妨一道调查?”
他想查贞贤太子案,她想查陆林案,敌人一致,怎么不算志同道合,一道前行?
徐季安原以为陆柍惜命,爱惜他人之性命,爱惜自己之性命,想的开,放得下。但他好似想错了,陆柍同他一般,重情,放不下。
他们是一类人,该要一道同行。
陆柍的瞳孔逐渐收缩,一脸不可置信地开口:“可是,您不是说背后之人……,大人,您当真不是一时兴起,抑或是在打趣我?你倒是可以帮我,但您得考虑清楚,这对您的仕途……您可莫要怨我。”
陆柍想,徐季安可以不帮她,但可千万不要卖了她,假借相助之名彻底扼断自己本就不易的道路。
“仕途?”徐季安手里拧着一袋桂花糕,向陆柍伸手:“有些事,做了才有前途,姑娘以为呢?”
陆柍点点头,心里觉着怪异无比,却又说不出何处怪异。
她抬眸看了对方一眼,徐季安云淡风轻,静静地看着他,明眸不转,好似在说,你同我一道,可事半功倍。
她在心中衡量许久,随后重重点头,将对方手中的糕点接过:“多谢大人,这糕点我便收下,就当同意您的提议了。”
“只是,您要如何与我同行呢?论功夫,我比不上您的侍卫,论才智,比不上您,论…”
她实事求是道出,话至一半却赶紧打住,免得徐季安反悔:“我还是有些地方厉害的。”
徐季安向陆柍伸手,笑着打趣:“是啊,陆姑娘能从梁府偷出验状,能助梁小姐假死,还能半夜挖坟,背着梁小姐走五里路上山,怎么不算厉害呢?”
陆柍讪笑,一时分不清对方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拐着弯地贬低自己,他果真是老狐狸,什么都知晓,但什么都不表露。
“大人要什么?”
“验状。”
梁赋笙还在等他,若他带不回验状,梁府的丫鬟将遭受无辜之灾。
陆柍迟疑片刻,从怀中将陆林的验状掏出,交到徐季安手中,郑重道:“大人,风雨同舟!”
徐季安眉眼含笑:“风雨同舟!”
——
几日后,金樽楼。
“人都齐了?”
说话的人叫胡金,是金樽楼的楼主。胡金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喝了口热茶,不动声色地打量房中之人,暗中松了一口气:负责送饭的杂役小厮死了不少,如今总算是新进一批,没得累死剩下的人。
去年岩陵发了大水,朝廷官员纷纷捐款赈灾,又因百官监察严格许多,来金樽楼的次数也减少,是以收益不算太好,还是靠着前些年累积下来的老本,才撑过了这段惨淡经营的日子。
好在,西域商行即将来访,届时楼下的鬼市赌坊闹腾起来,金樽楼为其提供吃食,收益也就跟着上来。
房内挤了约莫三四十个壮汉,皆是恭敬垂首,等待指令。
“楼主,人齐了。我们的人筛过一遍,留下的全是孤家寡人,便是死了,也无人来寻。”刘郁峰俯身轻言,不让壮汉们听见。
胡金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你做事我是放心的,将人带下去,叫人好好教导一番。别忘了,给他们喂点强身健体的药,在我们这干活还是挺累的。”
刘郁峰跟在自己身边几年,因前头的人死了,职位才落到他头上。此人做事利落,头脑伶俐,不乏阴狠狡诈手段,是个不错的手下,但这他是头一回招新人,胡金还是要提醒一番。
胡金又从左至右扫了一遍,忽然注意到两个身材娇小之人,眉头一皱,叫住了正在招呼的刘郁峰:“等等,那两人是怎么回事?”
他分明说过只要男子,怎么混进两个女的?
刘郁峰方才还对着壮汉们耀武扬威,听见胡金叫他,又一脸谄媚样回来了。
“楼主,小的时刻将您的话记在心中,不招女子。可那位陆姑娘是暗侍卫吩咐下来的,我不敢不收啊?”
“暗侍卫?”胡金有些摸不着头脑,平时这事归自己管,暗侍卫不会随意插手,怎么这次不同。不过暗侍卫是王爷的人,既然他开了口,胡金自然不会拒绝,便松口道:“既然如此,你可要对这位姑娘上些心。”
随即他又问:“那另一位呢?怎么说?”
刘郁峰解释道:“楼主,这另一位与一壮汉是夫妻。我还不知这暗侍卫是何想法,想着还是先对陆姑娘好些,便找了个伴陪她。”
胡金大笑,拍拍刘郁峰的肩膀:“哈哈哈,你果然机灵,待会将人送到地方就去库房领赏。”
刘郁峰嘿嘿地笑,又拍了一番马屁,才将人带走。
一群人按序行进,末尾的陆柍因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走几步便要甩一下拖地的衣摆,是以有些跟不上前头人的速度,只好小跑起来。
撕拉一声,陆柍的衣服被踩住,自己也向前栽去。
“姑娘,你没事吧?”前头的壮汉及时扶住了她。
“多谢……”
话未及半,就被一声厉喝给打断:“你们两个在做什么?腿是断了吗,走那么慢,是想挨鞭子吗?”
刘郁峰狠唳地将鞭子抽打在地,扬起漫天灰尘,翘着下巴对着陆柍睥睨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享福的,走个路都能摔,叫你做点事岂不是要死了?”
陆柍默不作声,点头哈腰一番赶紧跟上队伍。
方才站在她身后的人是刘郁峰,踩住衣裳的人约莫也是他。不过几个时辰,此人便让三位壮汉吃了鞭子,还不断对余下的人挑刺。
陆柍梗着脖子,低头垂眸,脑海中闪过徐季安交待她的一连串人物。
若是猜得不错,挥鞭之人应当是金樽楼新上任的二把手,副楼主刘郁峰。
刘郁峰原先是胡金郊外田庄的武夫,因其做事干练,又擅左右逢源,被胡金带到金樽楼做事。最初也不过是金樽楼一个小管事,因手段残忍,阴险狠毒,慢慢地爬到了现今副主的位置。
有人说是他暗中杀害前副主,才坐上了这个位置。这样看来,他今日出手倒还算轻的。
陆柍眉头紧缩,重重地呼气,欲将体内危险的气息排出。
看来,她要早些找到徐大人口中的线人。
待贴近前头的壮汉,陆柍才小声嘀咕一句:“兄台,方才多谢。”
壮汉不敢回头,但陆柍还是能察觉到他的害羞,他耳朵通红地挠头,还吸了一下鼻子。
进了房间,陆柍被挤到了角落,壮汉才满脸通红地和陆柍搭话:“我叫阿强。”
陆柍大惊,得来全不费功夫,阿强不就是大人口中的线人吗?她按住了内心的喜悦,朝着阿强眨巴眼睛:“我叫阿辞。”
阿强长得颇壮,此刻却一脸娇羞模样,心道:阿辞姑娘声音真好听。
他正思考着下一句该说什么,后脑勺却被人敲了一下,脸上立马由高兴转为委屈,瘪嘴低头,不用猜也知道是阿芙打的。
“哟,不过一会子功夫,你就勾搭上人啦?”阿芙趁着前头分发药物,躲到后面来,可惜,自己的丈夫正和别人聊得欢快,狗东西!
“你是阿芙?”陆柍小声询问。
阿芙皱了一下眉:“怎么?他和你讲了?狐媚子东西!”
陆柍憋着笑,冷冷切了一声,衣袖下的手却是轻轻碰了阿芙的手背三下,这是徐季安讲的暗号。
徐大人同她讲,阿强与阿芙乃是一对姐弟,是以,方才陆柍虽同两人站得近,却未曾考虑过二人的身份。
“后面的上来,拿药了!”刘郁峰大声喊道,一记狠唳的眼神扫了过来。
三人不敢多言,乖乖地上前去,领了药,又乖乖地在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吞下,然后退回后头。
突然,刘郁峰掐住了一人的嘴,给了响亮的一巴掌:“怎么不吞?怕有毒啊?”
一声脆响下去,皮开肉绽的声音传来。方才还有的细琐声音在这之后便消失地无影无踪,只有默默咽口水的声音。
刘郁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一个一个查看。
一个壮汉却突然将上前查看之人撂倒在地,怒哄一声:“你们这是威逼,我要告官!”他奋起反抗,连带着几个胆大的人加入其中,一同将上前擒拿之人打倒。
正要到刘郁峰面前,却被对方一剑刺穿腹部,霎时,鲜血喷涌而出,赤手空拳终是不敌兵器,跪了下去。
同时,其余几人脖子上也被架上了利剑,头冒冷汗,呆在原地。
不过半刻钟,一场反抗就这样被平息,直到人被拖出去,陆柍狂跳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里,是脱离官府管制的黑暗之处,是比沈府恐怖上百倍的人间炼狱。纵使她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切看到杀人场面,心里多少有些恐惧。
刘郁峰擦去手上的鲜血,末了淡淡道:“不自量力。”
他抬头看向众人:“你们猜的不错,这药确实有毒。此毒服下,便是无解,需每日到我这来领解药。若是不服解药,先是肚子疼痛,随后漫及全身,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可是听明白了?”
“若是你们不服管教,私自逃走,下场可还用我提?”
他指了指地上的血。
余下的人皆是唯唯诺诺地点头,犹如小鸡啄米,生怕下一个死的是自己。
刘郁峰这才满意地走出房间,上了锁。他需等药效发作,里头的人痛不欲生,精神溃散之际再来,如此,这些人才会乖乖听话,嘴巴才会严实。
陆柍在角落里坐下,听见外头没了声响,才长舒一口气。方才刘郁峰离开时将全部的灯取走,此刻屋内是黑沉沉地一片,许久后,她才适应黑暗,看清双手。
耳边的哭声逐渐响亮,饱含伤心绝望之情,她叹气,这些人本是为了生计而来,没曾想会在这断送了性命。
一旁的阿芙看着抹泪的壮汉,不屑地摇头:“长得越结实,哭得越大声。”
有这功夫哭,不如动脑想想如何出去。
她将解药放进陆柍手中,在其耳畔轻语:“这是解药,快服下。”
陆柍顺势将解药藏进袖子,道:“先别吃,方才那个人必会回来。他怕是要在我们意识微弱,不堪一击之时给我们服解药,好让我们体会一番痛不欲生,断了叛逃的心。”
她的演技没有好到能在一群真正痛苦的人中表现地同样惨痛,为了不被人发现破绽,她还不能服下解药。
阿强满脸崇拜地看着陆柍:“阿辞,你说的好有道理。”
不亏是大人看重的人,不仅美丽善良,还充满智慧。
阿芙又敲了一下他的头:“小点声。”
好在那些壮汉还在痛哭,哭声盖过所有的说话声,不然他这牛叫一般的声音实在是引人注目。
阿强只好缩到一旁,和那些人一起哭,这会没人笑话自己爱哭了,那么多人哭得比自己声音还大。
“莫要管他”,阿芙拉住意欲安慰的陆柍。
阿芙对这个弟弟是又爱又恨。前年江陵发大水,将自家的房屋冲倒,父母也丧命于洪水中。前来抗洪的徐大人收留了她和阿强,从此姐弟两相依为命,共同为徐大人效劳。
每每她为阿强的愚蠢行动着急时,又会心疼他没了父母,只得自己一个亲人。可如今不同,他们身处金樽楼暗室,危险重重,他若还是这般毛糙性格,不仅害了自己,还可能会连累徐大人。
她打量了四周一番,确定无人注意,才低声说:“徐大人交待了你什么任务?”
她与阿强早早便在名单之上,这位阿辞姑娘却是突然出现,她不由得怀疑出了什么变故。
陆柍思索一番,在其手上写下狄珞二字。
阿芙倒吸一口凉气,看来这位阿辞姑娘大有来头,她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