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散了一地,院墙摇摇欲坠,整个客栈都是狼藉之象,客栈的小伙计面对着驭邪司众人惊魂未定,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自己看到龙的不可思议。
“那是蛟。”翟宿道。
他的眉心一直蹙着,为大妖的出世而不安,但千想万想,也没料到那在归游城里掀起一番风浪的不是普通大妖,而是曾经造下万千杀孽的古时蛟龙,这家伙不是被压在御界之渊最深处了吗?怎么会突然现世?
谢乘羽作为见过蛟龙真身的人被拎过来一起追杀蛟龙,他回想那日情形,总感觉蛟龙最后的举动是友非敌,可他小心翼翼给皇都的上官说了,翟宿却慎重着没有相信。
也是。
妖本来就与人不同,蛟龙更是古籍记载中的恶妖、妖王的得力大将,要怎么让人相信他这一回没有杀人而是救了人呢?
“翟大人!”一名弟子用符捆着只小妖怪过来,“这东西是只妖宠,不知为何私逃了出来,差点伤到人。”
翟宿凝眉看了看,想起了归游城里那些突然发疯又恢复正常的妖宠。
“青苔?”谢乘羽凑过来,“它身上也有青苔,与归游城的妖宠很像,大人,我觉得……”
他正要讲出怀疑,翟宿突然抬首。
谢乘羽连忙跟着看过去。
只见屋檐上翩然落下一名少年,衣袂如雪,气质出尘,颇有仙人高华之姿,月光亦不如其纯净皎洁。
翟宿道:“凌道长?”
少年声色清冷:“虚行宫凌雪意,为降妖除邪而来。”
翟宿抱拳一礼:“有劳凌道长了。”
凌雪意微微颔首,并不作太多寒暄,说道:“看此间打斗痕迹,燕氏的人想必也到了,大人,不必耽搁在此,详情路上可说。”
“好。”翟宿也担心追缉不上蛟龙,这便招呼人探查蛟龙动向。
被各方惦记着的家伙此刻正在烤火。
山野之间横着条小河,月色下泛起粼粼波光,计非休洗了把脸,擦净之后下意识要把面具戴上,想了想又收进了怀里。
他捡了些柴回去,蹲在火堆旁盯着架在上面的红薯发呆,在人前哭的经历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哭出来,这会儿非常尴尬难为情。
桑隐寻了些野果,擦洗干净,一半给云择,一半递给了计非休。
计非休拿着咬了一口,酸得几乎要牙颤,他赶忙住了嘴,说:“我正往北去,碰上燕氏那些人,感觉不妙就悄悄跟了上去,结果被发现,又技不如人……”
“是他们以多欺少,”云择拿着那野果耍把戏一般在手里抛着,并不下嘴,“我跟你师父遇上他们也狼狈呢,不要放在心上。”
计非休乖巧点头。
桑隐却不像云择这般爱鼓励包容,他对计非休道:“你忘了我的话,修行尚未成,便偏爱冒险。”
其实以往这样严厉的责怪他并不会说,他在乎的人很少,哪怕是徒弟也不会过多关心,只任其自生自灭,否则在计非休刚记下剑式便要离开的时候他就应该拽住他,而不是任其小小年纪便闯入江湖。
但或许是受了云择的熏陶,他渐渐察觉到自己的失责之处,当下也忍不住对计非休提点。
计非休趁机放下野果,俯首行了一礼:“是弟子狂悖。”
“那么严肃干什么?”云择按了下桑隐的肩,低声道,“和气点,他心里不好受呢。”
桑隐神色软了一些。
云择又转向计非休:“你往北去,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计非休顿了一下,垂眸道:“调查一些关于我自己和我娘的陈年往事,包括当初进燕氏也是我有意的,本来想利用燕老三,谁知道……好在遇见了师父,因师父搭救和庇护,让我待在隐卫我才安然无恙,那段时间……我其实存着利用师父的心思,借着师父的便利做了很多事,对不起。”
云择微微有些讶然,看向桑隐。
桑隐没有意外,他并非察觉不出小少年的心机,这也是当初计非休找他拜师他那么冷漠的原因之一。
计非休忐忑道:“修行未成便急于奔赴险地,是我的鲁莽,我……其实我心里想跟着师父再磨炼一番,请师父应允。”
他本来因羞愧而打算悄悄离开,既已被撞见,脸都丢了,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桑隐说:“如今不方便。”
如果还在茶馆,他便不会拒绝。
“云大哥。”计非休赶忙看向云择,眼睛里含了点水雾,小毛狗一般可怜巴巴的。
云择叹了口气,说:“你……见了蛟龙,不害怕吗?”
计非休道:“有些震撼,但我知道那是云大哥,便不害怕了。”
云择道:“我俩现下情况不妙,正被人追呢,你跟着只能颠沛流离,太危险了。”
“那我更不能这时候走,”计非休道,“我不怕吃苦,正好锻炼。”
云择笑了笑:“都是傻子……你俩可要被人骂善恶不分、与妖为伍了。”
桑隐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背那些黑色纹路上揉了揉,道:“云择就是云择,我看得清你,也从不与世人为伍。”
眼看底下都烤焦了,计非休给几块红薯都翻了面,道:“谁知道黑白到底是什么样?任他们去说,我自行我事。”
未免牧夕苔散布的那些青苔又跟在云择后面阴谋害人,几人最终没有在村里住,远离了人群,选在山野寂静中过夜。
桑隐和计非休都是风餐露宿过的,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云择这个“妖”有些不习惯,不过他适应能力很强,枕着青山,披着月色,和心上人在一起,不远处还跟着个十分可爱的小少年,很难不会觉得心满意足。
不免畅想,若能摆脱驭邪司虚行宫的注意,便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和桑隐带着小非重新开一间茶馆,或者做点别的事情。
应泽被桑隐施下的咒锁困着,不便再兴风作浪,如今也就只能在云择的梦里骚.扰一下。
实力越弱他的脾气越好,没再对着云择痛骂狂吠,只是略带嘲讽道:“火烧屁股了,你还睡得下去?”
云择没理他。
应泽很奇怪:“后面一群王八蛋追着,身上还上了两道锁,你倒是快活安然。”
云择依旧不理他。
应泽估计是寂寞,又唠叨道:“别以为自己真撑得住,你做不了人,只能选择做妖,等到有一天不用谁提醒,你自己就会疯狂。”
云择:“我不会遂你的意。”
应泽“哼”了一声,看他心海里始终没有波澜,渐渐沉默下来,过了不知道有多久,突然道:“我似乎……也曾有过这样快活安然的时光。”
这回他不需要云择回应,自己陷入到久远的回忆汪洋中去了。
*
路边荒废的茶棚经雨水连续冲刷好似随时都会崩塌,哪里都漏水,潮意仿佛贴进了骨头里,秋风也刻薄地一刻不息,这副觉醒了妖力的肉.躯绝不能算孱弱,似可以隔绝世间的所有苦弱病寒,但那种对潮雨和寒风的记忆却不曾忘却,云择明明不太能体会到潮与寒,却依然会觉得不适。
窄道尽头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计非休撑着把伞,几步踏进茶棚,把从镇子上买来的食物放在破败的木桌上,又从包裹里拿出两件外袍分别给桑隐和云择,摘下兜帽,说:“小镇上也有驭邪司的人,我悄悄打听了一下,他们从各个地方调了人,打算……”
云择本不惧冷,还是披在了身上,又帮桑隐系上腰带:“打算包剿我?”
计非休点头:“流言说蛟龙出世,人间将有灭世之劫,连卖包子的都在说。”
桑隐看了眼油纸包着的包子,道:“有人故意为之。”
故意逼迫云择,为此不择手段。
他又想起了那只柳树妖,牧夕苔即便是古时妖物,修为深厚,经蛟龙一击如今也行将朽木,可他手段繁多,又擅于隐匿妖气,青苔随意散在草木之上便让人难以察觉了。
而且很有可能从御界之渊另一端过来的不止牧穹和牧夕苔。
要想个办法。
“怪不得呢,”云择看着手背上渐渐蔓延而出的黑色纹路,说,“不管是真是假,蛟龙有恶名,如今又带来了恐慌,驭邪司自然要倾尽全力来对付了。我奇怪一件事,咱们走的地方隐蔽,速度也不慢,驭邪司怎么还是追的那么近?”
桑隐:“这些人对离悬君都如此忌惮,在他们眼中,蛟龙是虚行珏亲自镇压了两次都还会东山再起的古时妖将,比离悬君更具威胁,翟宿若行动,一定会请出虚行宫,他们人多,必有探查妖气的手段。牧夕苔阴魂不散,既有可能散布对蛟龙不利的流言,便也有可能通过某种方法把我们的动向传递给驭邪司,另外……”
他顿了一下,并不确定:“神器之间有感应,若驭邪司带来了沐风斩或者虚行宫带来了簪花箜篌,再与追踪我的燕氏互通消息,便有可能探知到我们的所在。”
计非休气道:“这些混蛋!咱们做什么了?云大哥什么也没做!师父也不欠他们的!他们凭什么这么不依不饶!”
“立场不同嘛,”云择感知着自己心脏上盘绕着的无形锁链,锁链和那些黑色纹路一般密密麻麻,他没那么愤慨,“若成妖的不是我,听说恶蛟出世要毁天灭地,我也会觉得害怕,驭邪司虚行宫这般嫉恶如仇、努力捉妖我会觉得十分敬佩,对于驭邪司虚行宫的人来说,他们也只是想消除隐患,还世间一片清平,为的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所以不必责怪。”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当真为了救世救人?”计非休嘟囔了一句,急道,“那我们要怎么办?”
云择以手指点了点额头:“避开,我不是生来要毁天灭地的,更不宜激化矛盾。”
桑隐以灵力画出了一只飞蛾,闪着灵光的幽蓝色飞蛾穿过雨幕往西边飞去,他说:“西南有一人与我是旧识,可去她那里暂时避一避。”
云择道:“若能直接飞过去就好了。”
可惜处处都有驭邪司的人,稍有点大动静便可能被发现,如果当真化出蛟龙真身,飞到半途就得跟人打起来,何况他身上还有两道锁链。
或许是跟在两个亲近且信任的人身边的原因,计非休的胃口比从前好了许多,愤慨也更加激发了食欲,没多大会儿便塞了一兜包子,云择把剥好的一颗鸡蛋顺手给他,他又三两下塞了下去,桑隐看着,把水袋递了过去。
云择又给桑隐喂了颗葡萄,见小非也吃的差不多了,说:“咱们动身吧。”
刚一起身,眉峰便挑了一下:“来了。”
“那就是蛟龙吗?”
擅于追踪妖物的皇都驭邪司的人说。
谢乘羽缩在草垛后面,被雨淋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即便如此他还是认出往这边看过来的年轻男人是自己在归游城时常往来的酒友,就算心里已经有过猜想了此刻看到仍是不免震惊,而且在四目相对时他涌上来一股头皮发麻的感觉……云择是妖?!云择就是蛟龙?!果然是他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我艹他怎么能是妖那我们曾经一起喝过的酒算什么?!
他还在心里震惊哀嚎,身边几个驭邪司的人已经行动了。
谢乘羽伸着手想喊:确定是他们的对手吗就这么冲动!要不等等翟大人吧?!
可大家都觉得好不容易找到蛟龙了机不可失,一句废话不说便冲了过去,他们配合默契,迅速分好站位把茶棚包围了个严实,谢乘羽也只得冲过去帮忙。
然而众剑出锋,却都抵不过那青衫男人的轻巧一剑,一时灵波四散,被冲击的跌在泥地里的谢乘羽心想:桑老板真是深不可测啊竟然这么强!
而皇都驭邪司的人已经认出了桑隐的剑,当初围剿戾妖狐魂时驭邪司、虚行宫和燕氏并肩作战,有一个出自燕氏的戴着面具的人是击杀戾妖的重要战力,他的剑甚至是凡铁,若非当时皎月轮失控,戾妖说不定已经被诛灭了。
计非休不愿错过与人交手的机会,拔剑冲上去给师父帮忙。
这场战斗不费多少气力,根本是碾压,就连计非休都因为记得云择说的只是立场不同没必要激化矛盾的话而没有出全力……云大哥告诉他:这些来追击的人,大部分的出发点是好的。
云择没有出手,他被限制着,他也在忍耐着。
桑隐给他上了一道咒锁,压住了体内由应泽化成的血戾之气,免于他被血戾之气操纵而不由自主妖化,他很受煎熬,因为一旦变成了妖,便无法再单纯地回归到为人时的习性,他突然发现自己内心隐隐渴望着战斗,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