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彼岸不容易长出东西,甘石却垦出了一片萝卜田,妖的修行千奇百怪,作为一只拥有数百年道行的兔妖,甘石认为自己保持长寿的秘诀就是常吃萝卜,听别的妖说人族拥有的大地土壤肥沃,能种出各种各样的萝卜,他很向往,所以每当深渊边上那棵大柳树带着妖怪们畅想未来,说有一天要杀回九州、夺回土地时,他也都会去听一听。
今天柳树和狸猫说他们要一起去深渊对岸接回妖族的大英雄蛟龙,蛟龙将军能够带领着妖族重回巅峰。
甘石心想这是好事啊,若是到那一天能给我分一块大一点的萝卜田吗?
然后眼前突然伸过来一条柳枝。
柳条疯速增长,有上百条、上千条铺天盖地而来,每一条都卷住了一只小妖,令他们无法挣脱,柳叶上血气汹涌,千年柳树畅快地吸食着群妖的精.气,狸猫在旁边也沾了点光,没多大会儿,众妖的身躯便枯槁干瘪了下去。
甘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柳树和狸猫皆有了些饱腹的满足,他们化为人形,牧夕苔拭了下嘴角,对牧穹道:“走吧,兰狄城过不去,两岸谷里的那个家伙正好不在,咱们趁着力量足,可以从那过去,去看一看人间,也看一看蛟龙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
*
小芸求娘亲给自己梳了很好看的辫子,因为临湖水榭对面搭了戏台,他们一家人打算去看戏。
佳节将近,湖岸上的几条街都很热闹,爹爹和娘亲给小芸买了很多小玩意儿,又从宝和斋买了新出的点心,那里的点心她都爱吃,因为点心的样式好看,味道也不甜腻,是很清新的味道。
他们挤进了临湖水榭里,对面戏台正好演到最精彩的地方——元帝陛下和上仙要镇压作恶多端的妖怪了!
小芸兴奋地拍着手,却见大家的表情都很奇怪……人群里有一个男人忽然长出了兽耳。
妖怪!
小芸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妖怪,她动弹不得,她被吓傻了,她只记得那些藻荇、野草、花叶像海水一般扑了过来,有柳枝卷着她把她扔进了水里,又有柳条一下子穿透了她的胸膛。
让她再也无法呼吸。
*
心海上动荡不宁。
云择半副身躯上都爬满了蛛网一般的黑色纹路,在这里他的模样无所遮拦,从水底可以看清自己的每一分狰狞,黑纹里流出脓.血,腥.臭的味道令人作呕,皮肉腐.烂的声音自己就可以清晰听到,身后是蛟龙庞大的本体,鳞甲不成规则地翻着、炸开,甲片下溢出不祥的黑气……
沉眠?何为沉眠?
“望你永世沉眠”早已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刑罚,数百年前当蛟龙沉睡在深渊,血诅只会让他做一些被刀砍斧凿的梦,而当他来到人世以“繁衍”的方式把妖血寄存在后代身上,试图新生试图摆脱一切的时候,血诅也就发生了变化。
它会让蛟龙在这世间的每一分呼吸都艰难万分,会持续不断地腐.坏他的肉.体和灵魂,比之从前更为可怕。
云择看着水中的影子都会觉得可怕。
可他面对着应泽的咆哮痛骂却淡定如故。
或许是已经麻木。
“说教,指责,”云择唇色发白,淡淡道,“过往二十年我已经受够了,闭上你的嘴!”
应泽骂道:“你活该被说教被指责!活该魂魄被侵蚀身体变腐烂!我要骂醒你!混账小子!你不过就是个壳子罢了!凭什么占住我的东西!你以为一道咒锁就能压得住我?你以为你撑得住血诅!你明明是妖,为何非要逆天行事?抛弃了妖族你以为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还不赶快去解开妖脉!去啊!”
“纵使妖脉解封,你也夺不回蛟龙妖力,你的下场永远都会比我更惨!”
应泽的骂声一滞。
“被你们两个闹的,我竟也产生了混乱,都要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万众瞩目的妖族领袖结果抛下一切坑了所有妖族转投进了人的怀抱了一般。”云择不再看水里的影子,“事实是什么?应泽,你不负责任与人生下后代,吞噬每一个后代,到我这里吞不了了才气急败坏,把你的责任你的仇恨你的不痛快全都堆压到我身上!真是没天理,好像我对不起你们所有妖一样,狗.屁!我没有因为你的力量得到过任何快乐,没有因为你的血脉得到过半分轻松,反而人人喊打和血诅折磨都成了我的,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谁也没有对不住!你就是个扫把星晦气鬼!有能耐你就拿走你的力量、滚出我的心海!否则不准再狗叫!废物!”
应泽气急败坏,然还未骂出口就突然感觉到了压力,那不是咒锁日常对他的束缚,而是云择这个已经完全继承了蛟龙的妖躯主人在震慑他。
“牧夕苔这个烂东西!”云择按着额头,冷道,“在茶馆窥伺我,一露面就杀人,跟你配合着要抹杀我的存在,眼看抹杀不了,又把使命、责任这些垃圾强加到我身上!还要操纵小妖怪生事抹黑我,逼着我去解封妖脉,我该把他千刀万剐!做人还是做妖都在我一念之间,跟他这种满口腥臭的怪物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志还真是脆弱,差点就被你们摆弄,说到底,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由得着你们支配吗?”云择的双瞳转为金色竖瞳,又变回原样,“应泽,蛟龙的妖力落到我身上就是我的!纵使我被侵蚀被腐.坏也没有你趁虚而入的份!从今往后这世间再也没有蛟龙应泽,只有我!你的仇人都死了,你的不甘心全都咽回去!”
应泽抗衡不了他的震慑,在心海里沉寂下来,半晌才能说出一句话。
他说:“你就是个傻子。”
只要去杀.戮就能得到痛快,只要去吞噬就能获得力量,只要去解开妖脉就有可能摆脱血诅,明明希望都在眼前……却偏偏要压抑自己,束缚自己,嗜杀的蛟自己磨掉了獠牙利爪,没有谁会认可你的自我牺牲。
从你化成蛟龙的那一刻起,人世便再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
除妖之火灼灼燃烧,在桑隐的灵力加持下把牧夕苔的一切都烧尽了。
桑隐收剑起身,几步走到云择面前把他抱进怀里。
云择轻轻吐出一口气,所有狼狈都禁锢在了心海内,在拥有妖力那么久之后,他终于学会了使用妖力,把那些腐.坏的迹象都隐藏了起来,在其他人眼中,他就只有逐渐爬到下颌处的黑色纹路最为醒目。
他不想让桑隐又为他担心。
桑隐虽然看不见侵蚀与腐坏,却似乎知道他的所有痛苦,他也早就知道那些黑色纹路代表着血诅,因此一举一动都是怜惜,说:“别怕,血诅的事,我有办法。”
云择挠了挠他:“谢谢安慰。”
桑隐:“不是安慰。”
云择疑惑:“真的会有办法吗?”
他在应泽的那么多记忆里都没有找到办法,他所能想的也就是能撑一天是一天。
桑隐温声道:“旁人未必有,乌心阙一定知道。”
云择:“乌心阙?”
他脑子里闪过了什么。
不知何时凑过来的谢乘羽小心翼翼道:“你们说的,可是那位兰狄城的城主?”
计非休也听说过,兰狄城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它坐落在御界之渊的尽头,位于人族领域与妖族领域之间,皇朝允许它的特殊,其城主是个极为古怪的人,善恶不清,正邪难辨,每一次御界之渊上的结界出现裂痕她都会出面修补,但她也与妖物常有往来,做着一些立场不明的事。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确算得上是一位神通广大的人物。
桑隐说:“我从前行走四方与她有一点交集,可请她帮忙。”
云择点头。
“当务之急,需尽快赶往西南,不能再耽搁。”桑隐握紧云择的手,又转向小非,“动身。”
谢乘羽道:“那我呢?”
云择:“当然是随你心意。”
谢乘羽嘿嘿一笑:“我也想去兰狄城!”
说罢几人便要趁夜赶路。
夜深林寂,星月亦晦暗。
虽受着咒锁和血诅两重束缚的影响,但云择这副身体的妖力实在是强,因此他比所有人都要更敏锐,第一时间听到了一缕乐声。
箜篌?!
云择与紧接着便察觉到异样的桑隐对视了一眼。
来得太快了!
他们刚灭掉牧夕苔,还未走出这片山林追兵便到了,明明之前毫无动静,很奇怪。
但眼下没有功夫细想,箜篌之乐骤然传入耳中,与乐声同时而至的是纷纷扬扬的花瓣,哪怕是在晦夜中也能看得见。
仅仅是一个眨眼,眼前的场景便突然转变,暗夜变成刺目的白昼,深秋转换成寒意砭骨的严冬,花雨每落一瓣便切割出一个空间,层层叠加,云择身边空无一人,他站在中间,分不清方向,分不清时间,也看不到过去与未来,只能被这不断变换的空间所困。
桑隐一剑劈碎一个空间,花瓣碎成了更多瓣,每一瓣又都延展出一个只有白光没有任何东西的空间,欲将他的血肉心魂牢牢困锁,比之牛鬼蛇神遍布的梦魇,这种空无一物的白更为可怖,身处其中,看不清前路,便终究要疯狂。
半山腰处一座荒亭里,凌雪意指间弦音不停,余光见驭邪司众人按耐不住要出手,便开口提醒:“时机未到,误入一念花境你们也会被困。”
驭邪司之人这才止住了脚步,翟宿道:“幸有凌道长在,否则我们还不知要如何才能追踪上蛟龙。”
他心里不禁感慨,这位道长虽是年轻,却比上回围剿戾妖时的他那几个师兄本领大多了,且他竟然能够奏响簪花箜篌……
凌雪意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此非簪花本体,只是从神器上借了几根弦。”
只是神器上的弦便能造出困住蛟龙的一念花境,那如果是簪花箜篌本体该有多强?
翟宿道:“道长需小心,与蛟龙同行的有一个男人,其修为极高。”
凌雪意只是微微点头,他身边的虚行宫弟子道:“翟大人莫急,我们的帮手快到了,纵他修为再高也无济于事,今日即便是妖王在此也要认栽。”
这话说得太轻狂了,翟宿没理。
凌雪意指下的箜篌之音愈来愈急,翟宿刚察觉不对,凌雪意便猛然一退,指尖渗出血滴。
“凌道长!”
凌雪意道:“一念花境中……有能够与箜篌之弦相互牵引的力量。”
是皎月石碎片。
五大灭妖神器皆出自虚行珏一人之手,各有不同,又相互牵引、相互制衡,皎月石在桑隐身上虽只是碎片,却与桑隐血肉相融,与桑隐的灵力共存,人与碎片相辅相成,神光之力加注到凡铁之上,哪怕是簪花箜篌之弦造出的一念花境也能破解。
他持剑破开那数不清的虚无空间,正要去寻云择,却见云择也正好摆脱困境,他竟是以妖力强行冲出了幻境,一念花境纵然莫测,毕竟非簪花箜篌本体所造,总有薄弱的地方,这就给了云择施展妖力的空间。
他剧烈咳嗽着,咳出了一滩含着煞气的血,黑色血诅纹路已经爬到了脸上去。
桑隐连忙扶了他一把,当下这种时刻说“不要动手”已经没有意义,他们紧急救出计非休和谢乘羽,不曾喘息片刻,驭邪司与虚行宫的人便逼到了跟前。
厮杀一触即发,根本没有争辩的空间。
反倒是谢乘羽左右为难、心急万分,他见桑隐冷着一张脸剑上之芒毫不留情、云择臂膀上的蛟鳞冲破衣袍扛下了驭邪司的攻击和虚行宫的术法、计非休剑法稚嫩修为低微却也分毫不怯与桑隐云择一起战斗……谢乘羽都不知道该帮谁,他冲到翟宿面前,一咬牙架住翟宿的剑,大声道:“不要打了!翟大人,在归游城杀人的是一只树妖和一只狸猫!蛟龙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翟宿道:“你怎么回事?!蛟龙乃恶妖你不知道吗?起开!”
谢乘羽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硬是没动,急声道:“七百年前的蛟龙是恶妖!现在的云择不是!他是我的朋友!他只是有蛟龙的血脉!他没有伤人害人!反倒是在归游城救了人,他们找我也是为了在这里布千丝万缕阵除掉那只作恶多端的树妖!归游城的百姓可以作证!山间千丝万缕阵的痕迹可以作证!我可以作证!大人,云择本心为善,难道驭邪司不讲青红皂白吗?!何故一定要赶尽杀绝?!”
翟宿一怔,快速思考:“眼下无法求证,我如何知道你是否为徇私情包庇妖邪、助纣为虐?!”
谢乘羽道:“我对天起誓!若我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