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跟我来。”
留着黑色姬发的辉利哉拎着煤油灯,和服袖摆在行走间轻荡。
他刻意放重木屐声,为身后目盲的僧汉引路。
他们正走在一条向下延伸的阶梯式甬道,空气略有些沉闷,只有两道脚步声回荡在狭窄的甬道里。
“阿蝉小姐刚接受了记忆回溯治疗,目前仍在沉睡。”
孩童执灯的手非常稳,声音虽带着几分疲惫,但姿态依旧如嫩竹般挺拔。
“父亲大人已经将和珠世小姐合作一事告知您了?”
“南无阿弥陀佛,我已知晓……”
悲鸣屿行冥低头合掌念了声佛号,佛珠相击,在黑暗中发出清越脆响。
他肩膀紧绷,手臂肌肉微鼔,指节紧攥佛珠,默了片刻,语气低沉而坚定地说:“阿蝉是我亲自授业的弟子,我了解她的品性。”
“……即使她已成了鬼,也依旧是我的责任,我愿以性命为注交付信任,若她将来行差踏错,我必将亲手斩业。”
“但那位珠世——”
提到另一个存在,悲鸣屿行冥就显得有点迟疑。
“主公大人的选择必有深意,只是我仍难以坦然,此次前来也是想亲自感受一番。”
“希望她不会辜负主公的信任。”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身上涌现压抑的杀气,令前方带路的辉利哉也不由背后发麻,侧头回望。
两人很快就走到尽头,辉利哉发现实验室里的大门敞开着,在昏暗的甬道里散发柔和的光晕。
尽管门开着,辉利哉还是礼貌地停在门口,敲门问道:“忍小姐,珠世小姐,我带领阿蝉小姐的师父岩柱来访,方便进来吗?”
屋内蝴蝶忍和珠世的交谈声一顿,片刻后,蝴蝶忍率先开口:“请进吧。”
产屋敷宅邸的地下实验室里,灯火通明,将冰冷器皿的影子投射在被暖光熏黄的墙面上。
悲鸣屿行冥在辉利哉的引导下,缓缓走进实验室。
他的步伐沉稳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这片陌生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试剂材料和消毒水混合而成的古怪气味,以及淡淡的鬼气。
他凭着异常敏锐的感知,走到阿蝉床边,向侧面转头,轮廓坚毅的面庞精确地对准珠世和愈史郎的方向。
受到“审视”的珠世心神一凛,身边的愈史郎应激,瞳孔收缩成竖线。
——这个男人仅是静立,便如不动明王法相般压迫着整个空间。
“阿蝉的情况如何?”
感知一会儿后,没有察觉到恶意的悲鸣屿收回“目光”,垂头面向沉睡中的弟子,收敛威势。
他的身躯实在过于高大结实,佛塔一般矗立在窄小的手术床前。
蝴蝶忍捏了捏鼻梁,合上手中的记录簿,走到他身边,声音中透露着疲惫,说道:“阿蝉身上存在太多迷题,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手段,短期内难以推本溯源。”
“但综合整体状态,可以推断她正向好的方向发展,悲鸣屿先生不用太过担忧。”
悲鸣屿行冥闻言神色稍缓,但也依旧有些不放心。
为了便于确认弟子的状态,他掀起袈裟单膝跪地,伸手试探着触碰阿蝉。
“是束缚带……阿蝉挣扎得激烈么?”
触碰到臂膀时,悲鸣屿行冥感受到了异样,确认形状质感后出声询问。
珠世摇了摇头,解释道:“这是为了防止记忆冲击造成失控而准备的措施,但阿蝉是个好孩子,她一直都很安静。”
悲鸣屿行冥沉默着,手掌抚过肩膀,在脖颈动脉处停下,像是在检查生命体征。
随后继续向上,用宽厚的,布满粗粝老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阿蝉的脸庞。
极具压迫感,有着磐石般坚不可摧的体魄的男人,做出这般温柔小心的动作时,竟毫无违和感,反而流露出怜爱和慈悲。
他的拇指在拭过少女眼角时顿住,反复轻蹭感受着那干涸的泪痕。
“我已经尽量往轻松愉快的方向引导,只是对于阿蝉而言,她无法舍弃那些沉重悲伤的记忆……”
珠世看着他,颇为无奈地说。
“我虽然成功唤醒了她深层记忆,但她的精神也在承受着巨大压力。”
悲鸣屿行冥双眼淌着泪,神色依旧平静,他一边抚摸阿蝉的面容,感受她的情绪,一边回应珠世:“或许是回想起了被鬼杀害的家人吧。”
“我的弟子是个非常坚韧的人,她绝不会被那些痛苦的记忆摧折。”
“只是我不明白……命运为何如此苛待她。”
说到最后一句时,悲鸣屿行冥的声音放得很轻,略带沙哑。
阿蝉脸颊冰凉,眉头紧锁,似乎在梦中挣扎。
忽地,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
悲鸣屿行冥立刻转头面向身旁两位医者。
“精神压力过大时,神经系统可能会出现短暂的失调,请放心,这是正常现象。”
蝴蝶忍一边观察,一边安抚道。
“我仅仅只是起了一个引导作用,阿蝉现在应该还处在记忆回溯的过程里。”
珠世也侯在一旁观察推断,神色并不轻松。
她内心有些疑虑,正常来说,以阿蝉的人生长度不应该耗费这么久,难道她在反复经历同一段记忆么?
人的潜意识会屏蔽掉痛苦的记忆,就算反复回忆,也应该只会回忆幸福快乐的时光。
不,也不一定,幸福和痛苦,往往如影相随……
悲鸣屿点了点头,他握住阿蝉的手,将额头贴近,横贯额头的伤疤抵在少女单薄的手背上,像是想给她庇护和力量。
静默片刻后,他才松手起身,向三人合掌行礼,说道:“辛苦你们了。”
“天亮前我要赶往丹波山除鬼,耽误不得,希望你们能照顾好她。”
蝴蝶忍微微一笑:“当然,阿蝉就像我的妹妹一样,而且这也是我们的职责。”
悲鸣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摸了摸阿蝉的脑袋,仿佛在无声地安慰她。
他转身准备离开,但脚步却有些迟疑。
最终,他还是低声道:“等阿蝉醒来,告诉她我来过。”
等实验室终于清净下来后,珠世才神情凝重地对蝴蝶忍说:“忍小姐,请你先去回去吧,记忆回溯耗费的时间不太对劲。”
“阿蝉可能正在将陈年旧疤反复撕开,我决定现在就施展血鬼术终止回溯,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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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如黑色铅块,沉沉压向天际线,仿佛要将整座城市碾碎成齑粉。
暴雨抽打着你颓丧的身躯,浸透雨水的黑色裙摆紧贴小腿,每迈出一步都像踏在浸满泪水的棉花上,无处借力。
风卷起线香灰烬扑在唇畔,你尝到铁锈般的腥甜,与檀木焚烧后的焦灼气息交织。
灵柩入土时雷声轰鸣,世界在刺眼的电光扭曲,那土坑变为平地,墓地合拢成棺材内部一样昏暗的房间。
被剖膛开肚的良子躺在血泊里,尸骸惨白,修一仰躺在她身边,胸口破了个洞,内脏碎片溅到你脚下。
他们眼神空洞,面朝着你,注视着你。
你早已哭哑了嗓,再也发不出声,只颤抖着,用力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他们身边。
干枯的母亲,牺牲的粂野师兄,惨死的小祈,被你亲手斩断头颅的响凯……
你在满屋子尸体的注视中无声哀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世界开始崩裂,残破的尸体扭曲成一团血肉漩涡,即将把你吸入——
你大口喘息着,猛然睁开眼。
啊,梦醒了。
实验室里只剩下珠世和愈史郎。
珠世正在整理资料数据,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关切地问:“感觉如何?”
你的头脑还有些昏沉刺痛,睁着眼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才缓过神,低声回道:“珠世小姐的治疗很有效果,我......全都回想起来了。”
那些令人铭心刻骨的,头皮发麻的,好的坏的,一个劲儿地往脑海里钻,像是要钻进你灵魂里扎根一样。
过往的回忆突然无比清晰地一齐涌现,就像布满尘埃的镜面被细细擦拭,映照出可怖的疤痕。
在没有照镜子前,你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些伤疤,也刻意用时间落下的尘埃模糊了它们的存在。
简直像是让你接受昨天刚发生的事一样,你被情绪的巨浪吞没,几乎溺水而亡。
但你没有死,你还活着,你在那些亡灵的注视下,挣扎地活着,坚定地活着。
珠世走到你身边,揭下符咒,解开束缚带,愧疚地对你说:“我一开始是想帮你避开或者弱化记忆里痛苦的部分……”
“那些记忆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我的引导失去了控制,你一直强迫自己去回忆。”
她坐到床边,直直地望着你,眼眸中流露出怜惜。
“阿蝉,你还如此年轻,对我而言宛如幼童,我实在不忍见你背负太多。”
“若是需要,我可以试着帮你将这些记忆重新隐藏进潜意识里。”
说着,珠世以温柔而克制的姿态轻拥住你,这让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愈史郎当场石化裂开。
“珠、珠世大人!?”
他震惊又委屈地看着她,到底是不敢对心中神明不敬,只好愤怒地冲你喊:“喂,还不快离开珠世大人!”
“到底还要不知羞耻地在珠世大人身上赖到什么时候?”
“愈史郎!”
珠世蹙眉喝止,青年对上她不赞同的神情,立即如被驯服的兽般低下头,却仍用眼尾剜向你。
你对此并不在意。或许他是故意说这些恶劣的话,以此将珠世小姐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
他对珠世小姐明目张胆的爱意,连你也能感受到。
“谢谢,但是不用了。”
你忽然开口,回应珠世的提议。
“我想要记着……无论如何,没有这些记忆,我就不是完整的我。”
“痛苦,也是组成现在的我的一部分。”
闻言,珠世低叹着松开了你。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言,只是你还需要时间来消化它们。”
她站起身,理了理你略有些凌乱的长发,“阿蝉,外面现在是深夜,出去透透气吧?”
愈史郎这时也缓和神色,轻哼了一声,说:“你的师父刚才来这里看望过你,不过已经离开了。”
“你这家伙,还蛮多人关心的嘛,所以收起那副苦兮兮的表情,比起牺牲了都没人在意的人,你幸运得多。”
“被人惦记,受人喜爱和牵挂,好好珍惜现在的幸福吧!”
你还未能完全从回忆里抽离情绪,眼神仍旧带着恍惚,茫然地点了点头,接受了愈史郎略带刻薄的开导。
接着便撑着床慢慢起身,低头凝视自己的手,仿佛在确认这一切是否真实。
又发了会儿呆后,你清醒了不少,问:“我的师父……行冥先生离开多久了?有说什么吗?忍小姐呢?”
“悲鸣屿先生是在前半夜离开的,现在是后半夜,应该有两个时辰了,他让我们好好照顾你。”
“在他走后不久,我就劝离了忍小姐,她已经熬了很久,毕竟是人类,休息不好会影响状态。”
珠世轻声细语地答复你,接着叮嘱道:“阿蝉,小心一些,别再继续回想下去,你的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
“放心,我清楚的。”
你搓揉了会儿脸,对他们展开笑容,披上外衣,慢慢走出明亮的实验室。
地下室的走廊昏暗而安静,带着森冷的凉意。
沿着楼梯走上地面,夜风拂过你的脸颊,能嗅到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站在庭院里,你抬头望向夜空,月光洒在脸上,映出略显苍白的肤色。
“呼——”
你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情绪全部吐出,让夜风带走。
耳畔传来一阵翅膀扑打声,黑羽从檐上飞降到你的肩膀上,携来的冷风吹开你脸边的发丝。
“阿蝉,实验结束了吗,咱们什么时候出去做任务?”
它嘎嘎叫着,十分期待地望着你。
“现阶段的是结束了,不过之后应该还有安排,我也不清楚呢。”
你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