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九清的第二层心魔幻境破碎,他如梦初醒,迟钝眨了眨眼,玄九掌心的温热彷佛还在。
他环视一圈,周围白茫茫的。
纯白空间……?下一秒冷意袭来,如墨的黑夜、张牙舞爪的黑云、刺骨寒风呼啸,鬼哭狼嚎隐没在暴风雪中。
玄明雪惊骇的攥紧折扇,调动全身的灵力警戒着异样,凛冽的风雪刮过全身,他轻轻颤栗,紧抿的唇毫无血色。
这里——不是他的心魔幻境!
沙沙……
有什么缓慢拖行的细小声响缓缓靠近。
玄明雪神情一凛,折扇挥出磅礴灵力:“谁!”灵力将大雾挥去,视野变得清晰,看清来人玄明云惊得折扇都拿不稳了。
“玄九!你怎么变成这样?”玄明雪冲向前扶住那道摇摇欲坠的小小身影。
“……滚。”年仅八岁的玄九身形瘦弱,仅一件单薄衣裳,小脸冻得通红,唯独那双冷咧的眉眼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凶狠。
心魔幻境会蚕食人的理智与记忆,会将人潜意识最害怕的阴暗面投射出来,玄明雪才刚从心魔幻境中逃离,没人比他更清楚心魔幻境的凶险。
他咬牙,一手抱起冻得即将失去意识的幼年玄九,顶着寒风一脚深一脚浅的迈步前行。
“放、开…我……!”稚嫩的嗓音执拗,怀里的人像只不安的小兽,气若游丝的挣扎。
“闭嘴,不要乱动,在吵本少爷就把你……啊!”肩颈被重重咬了一口,玄明雪的狠话还未到尽,就被疼的双眼冒泪。
痛死了……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周身的灵力被心魔幻境不断压制,玄明雪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鲜红。
他吐出一口冰冷雾气,察觉到怀中人的气息渐弱,内心一惊,调动全身的灵力不断输进玄九的心口处。
“喂…玄九,给我醒醒……我不准你死掉。”他跌跌撞撞,话语染上哭腔,在无尽的风雪中撑着理智,还不忘用大氅将男孩裹紧。
玄九意识朦胧,周身的感官被冻得迟缓,连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都听着破碎不堪,他闭着双眼,难得的感受到一丝温暖。
柔软的、轻浅的,带着一点小心翼翼,一层又一层的包覆住他,暖意自心口处涌出,源源不绝的蔓延全身,令人安心……
不行!
还不能这样睡过去。
玄九挣扎着掀起眼皮,救命稻草般攥住玄明雪的衣领:“救、救救奶奶……”
“救谁?”风声太大,玄明云艰难偏头。
“奶奶……”怀中少年气若游丝。
“她得了风寒,今夜太冷奶奶会撑不住的……得尽快治疗,我要…去找大夫……”
玄九徒步在风雪中走了很久,敲了无数次家门,这么大的风雪夜谁都不想出外应门,他就这样敲了一家又一家,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终于,他敲开了一家富贵人家,守门的看着玄九一身简陋寒酸,捏着鼻子毫不留情挥手驱赶。
“去去去!哪来的小乞丐,还想着碰瓷!”守门人赶狗一样,连个眼神都不给,碰地一声大力关上门。
风雪并不寒,寒冷的是人心。
玄九有点想放弃了,但一想到村妇和蔼的笑容,内心的希望之火又倔强的节节攀升。
天还没黑透,还有火焰在燃烧。
他的意识彷佛分成两股,一股始终相信着村妇能够获救,一股是对世界的绝望与憎恨,他在茫茫大雪中跑了起来。
厚雪淹没腿部,将双腿冻的失去知觉,年幼的玄九几乎要被风雪淹没,在遇到玄明雪时,他已经在昏迷边缘,他死死咬唇,只有疼痛才能让他得以清醒。
看着小孩嘴角溢出鲜血,玄明雪一惊:“别咬了!我去就是了,我会一点医术,带我去见你奶奶!”
玄明雪带着玄九,艰难的移动到一间破旧小屋,玄明雪礼貌性的唤了声,漆黑的屋里无人应答,不安缓缓缠绕至两人心间。
玄九挣扎跳下,踉跄奔至床边,“奶奶……”他小手握上村妇冰冷僵硬的手,回应他的是永远的沉默。
空气被无尽压缩,玄明雪看着玄九幼小挺直的背影,难受的喘不过气,村妇注定会死,他知晓的,他记得玄九的记忆,村妇死的那天正是大雪之夜。
但年仅八岁的玄九并不知情,他紧抿着唇,眸中闪过一丝决绝,转过身:“救救我奶奶。”又是这句话。
玄明雪被看得一震,几乎狼狈的避开这道视线,用尽全力才挤出几个字:“她已经死了。”
少年闻言不再看玄明雪,偏执地将村妇的身子抱紧,试图用体温温暖她,但事与愿违,村妇不再起伏的胸口彻底击碎了玄九的最后一丝念想。
玄明雪眼睁睁看着,过了许久,久到玄明雪以为玄九终于承受不住,即将哭泣之时,他听到少年低声呢喃:“如果……”
“如果我能跑得快一点……”
玄明雪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他没瞧见玄九流泪,令他毛骨悚然的是玄九无神的双眸,以及嘴里不断机械性地重复那几句话。
“如果我更有用一点……”
“如果我能拥有更多力量……”
“如果我更有价值……”
“如果……”
玄九顿了下,面无表情开口。
“奶奶从没捡到我。”
男孩眼里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灭尽。
轰——
大脑嗡鸣,玄明雪忍无可忍,将玄九拉至身前崩溃大吼:“玄九你这个蠢货!”
玄九从自我厌恶中惊醒,他双目微怔,感受玄明雪滚烫的泪滴落在胸襟,烫进了心口。
“你以为全世界就只围着你转了吗?如果如果如果……世界上才没这么多如果!”
玄明雪的眼泪随着一句句质问凶狠落下,连他都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哭,他只是一味的骂,似要将眼前冰封自我的人骂醒。
“你当你自己是谁?你把我当死人吗?为什么就不怪罪于我?你、你到底做错什么了……你明明什么都没错!”
玄明雪的脑子乱成一团,话语颠三倒四,他也不想哭的,但越说眼泪就掉得越凶,好似骂人的不是他而是面无表情的玄九。
好丢人。
玄明雪气的擦泪,上勾的眼尾红艳艳,充满雾气的狭长眸子瞪着玄九,试图露出凶狠的表情。
玄九一时语塞,他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话里话外都向着他,没有冷眼旁观,没有冷嘲热讽,没有鄙夷也没有嫌弃。
他撞进玄明雪清透带泪的琉璃瞳,看到了满满的关切与单纯,就如同那人笨拙的安慰,直白又热烈。
村妇身子不好,捡到了被抛弃的自己,他知道为了养活自己,村妇为此接了许多活,身子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玄九无数次痛恨弱小的自己,他太弱了,无论是力量、金钱、人脉、权势,甚至是脸蛋、身材、个性,这些能力对于年幼的他来说完全没有,他没有那些吸引人们帮助自己的诱因。
他想,对于村妇来说自己是个累赘,对人们来说自己就是个没价值的孩子。
他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整夜,孤立无援,彷徨无助,年幼玄九的心冰封在了村妇死去的那天,玄九活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丝温暖也永远埋葬在那个雪夜。
他始终厌恶着这个世界,厌恶着人心,更厌恶无能为力弱小的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错……”或许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玄明雪读懂了玄九未道尽的话语,他心脏一痛,咬牙抱紧那道瘦小的身躯。
“本少爷说你没错就是没错!”霸道的、蛮横的,带着哭腔与泪水,他死死抱住玄九,滚落的热意全数烫在玄九颈侧。
玄九神情微动,过往的记忆一一浮现。
——小九,别怨恨这个世界,也别怨恨那些嘲笑你的人。
村妇嗓音温柔,轻抚头顶的掌心带着茧,一下又一下。
——最重要的是,别总是怨恨着自己。
啪擦。
心魔幻境裂了一道缝。
“玄九,你并不是一个人……”玄明雪埋在玄九颈间瓮声瓮气道。
啪擦、啪擦——
那道裂缝蛛网似的快速蔓延,大雪纷飞的世界正在寸寸崩裂,碎片化作点点白光,将两人的身影照亮。
玄明雪的体温透过轻薄的衣衫,丝丝缕缕的传递给玄九。
很温暖……
在心魔幻境彻底破碎的那刻,玄明雪轻声低语,非常细微却还是被玄九捕捉到了,他听到他说——
“你不是一个人,因为我来了。”
玄九闭上眼,感受幻境崩塌带来的坠落感,眼前一片漆黑,却始终有个柔软笨拙的身影紧紧护着他。
他想起了一切,在前世他体力不支昏迷在那场大雪纷飞的夜晚,他没有等到任何人,等他醒来,等待他的是村妇冰冷的尸体。
他被困在了那场永不停止的雪夜,他一生都在为当时弱小的自己赎罪,“变强”成了活着的唯一信念,他痛恨着所有一切,并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
但现在……他好像稍微释然了。
在漆黑寒冷的夜晚,有一人接住了倒下的他,似风雪中的一盏明灯,灼灼燃烧,滚烫的热意足以融化层层冰雪。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自从村妇死后就再也没有遇过。
围绕玄九的记忆不再是冷漠的人心和对世界的厌恶,也不再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无边愧疚。
至少,还有人告诉他,他值得被这世界所接纳,他并不是一个人。
想到这玄九有点想笑,怎么有人会愚蠢到为了他的痛苦而哭泣,甚至愤怒到失控,习惯被冷漠以待的他实在是无法理解。
前世模糊不清的记忆如潮水满涨,他忽然想起幼时村妇看向他时,那双溢满笑意的眼眸,苍老温柔的嗓音带着幸福。
——小九啊,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奇迹,永远记住,奶奶爱你,永远不会嫌弃你。
几乎快被时光洪流遗忘的记忆纷沓而来,如同一个遥远的旧梦,或许,玄九想。
——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他是被爱过的,他的存在并不是毫无价值。
心魔幻境破碎荡出层层波动,巨大的冲击将两人震开,玄九只来得及看到玄明雪慌张的眉眼,随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
花落樱看完了演员的妆造,哼着小曲抱着剧本,美滋滋打开玄九更衣间的门,在看见倒在琴旁昏迷不醒的玄九,以及被血液浸染的琴弦时,差点也当场表演个原地去世。
整栋蓝星学院回荡着花落樱的尖叫声。
“救命啊!沈清死啦——!”
*
玄门派。
小十二端着食盒与温热的汤药,担起喂食九师兄的每日任务,一踏进洞府便敏锐的皱起眉头。
——血腥味。
小十二没多想,抄起符箓直奔入内,在看到脸色苍白如纸脸蜷缩成一团,不断吐血的玄明雪时心跳漏了一拍。
“九师兄!”
沉着稳重的小十二头一次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