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洛躺在床上歪头看祁长忆给他包扎,室内空气凝滞着药味和血腥气,让他都闻不到熟悉的松梅气息。
祁长忆似乎有意躲开玄洛的视线,偏过头,不去看他,过了一阵才道,“以后莫要如此了。”
哪里有徒弟给师傅挡剑的道理。
祁长忆在控制自己,不与徒弟的眼神相接,小徒弟的眼神热烈挚诚,一如既往,他心中有愧,不敢对视。
他合上眼,不再去看那张熟悉的脸和一地沾血的纱巾。
只好在脑子里想,他是要死的人,离去之前又何必惹得他人神伤,甚至要把小徒弟的前程赔进去。
祁长忆突然后悔了,当初是自己强行把程宣抢过来的。
要是当初他拜入叶砚门下,也不会如现在一般,不仅身受重伤还背上骂名。
都是我的错。
是我一意孤行。
是我欲壑难填心魔缠身。
程宣啊程宣,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
既舍不得你因我前途尽毁,又不能就此放下,世间之事果难两全。
既不敢向前,又不愿退后。
玄洛哪知道祁长忆想这么多,他还美滋滋地想自己表白成功后居然还救了祁长忆一波。
我要是他,现在就要以身相许了。
玄洛很满意现状,等哪天找到天道的bug,偷偷把一切都告诉他。
你爱的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我爱的也是你一个人。
玄洛都不敢想祁长忆到时候得有多高兴,到时候他们俩恩恩爱爱逍遥去。
他越想越开心,反正小石头精也不觉得疼,他看见祁长忆腰间的剑穗晃晃悠悠,只觉得心痒。
像是被逗猫棒吸引到小猫,玄洛非常没有出息地伸手戳了戳它。
这都旧了,跟师尊不配。
“师尊,我也会做剑穗,等我给你做一个新的。”
“不必。”
“哦。”玄洛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他已经开始思考选什么颜色的丝线了,还要再坠上颗玉,比较搭配祁长忆的气质。
反对无效。
“师尊你的佩剑,为什么要叫独照啊。”
玄洛现在属于没话找话,既然要发展进一步的关系,就要先互相了解嘛。
祁长忆也顺着他,一边用打湿的帕子给他擦额头,一边低声说,“师长赐名,没有原因。”
水珠打湿玄洛的睫毛,他忍不住眨眼,接着问,“那师祖对师尊,也像师尊对我一样好吗?”
听到这个问题,祁长忆的手一顿,避而不谈,只是问道,“我对你很好吗?”
玄洛狠狠点了两下头,狐狸耳朵也跟着他的动作点了点。
祁长忆将手里的帕子放下,转而拿起一旁的小碗,碗里盛有棕色的汤药。
他舀起一勺,凑在嘴边吹了吹,“来,张口吃药。”
玄洛心跳猛的加速,他没去看勺子,只偷偷瞥向祁长忆薄暗红润的嘴唇,然后心虚似的接过小碗,“师尊,我自己来吧。”
祁长忆没依他,还是把勺子凑过去。
这是一个午后,太阳的光辉既不刺眼又不迷离,细纱窗把阳光筛成一片片,映在祁长忆的膝上。
玄洛正慢悠悠地,把自己的脸贴近他的膝盖。
非常刻意,但祁长忆没有阻止,他只是把徒弟的脖子上蹭掉的药膏补上。
一道不深不浅的红色伤痕留在小徒弟的脖子上,越看祁长忆越觉得后怕,万一再深那么一点点……
玄洛终于把自己挪到了那片阳光下,祁长忆轻叹一口气,纵容地给玄洛移了一个位置,让他躺的更舒服一点。
也是在这个午后,祁长忆看着膝上的小徒弟,突然不想死了。
他不甘心,也不想留下小徒弟一个人。
祁长忆不禁开始想,若是自己先徒弟离去,小徒弟会如何?
他会为我流泪吗?
答案是一定的。
然后祁长忆就发现,自己没办法接受那种结局。
他本来已经欣然接受自己的死亡,甚至在暗地期待。
但现在他在恐惧这个结果,他不能留下小徒弟一个人。
他不能死,或者……脑子里突兀响起一个阴沉沉不怀好意的声音,蛊惑似的轻声言道,“带着他一起走吧,九泉之下重逢,勉强也算是圆满。”
祁长忆这才从温柔的梦中坠回现实。
差点忘了,我是个佯装镇定的疯子。
这时祁长忆更加清醒意识到,绝对不能和小徒弟在一起,起码现在不能。
要等一等,但是等得到吗?
一个乔玥已经让他焦头烂额,若是有朝一日彻底走火入魔,会干出什么来,他自己都不知道。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还是在那之前,就自行了断吧。
祁长忆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魔尊呢?
他去哪了?
祁长忆看了一眼膝头的徒弟,最后也没起身,只是给罗犹青传音,“找到……”他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魔尊的名姓。
罗犹青精准理解了祁长忆的意思,“师兄,你那朋友我没找到,他会不会没什么事,就自己回去了?”
“嗯,麻烦你了。”祁长忆想起那枚红色的扳指,他需要去确认一下。
玄洛还躺祁长忆怀里,听到这番对话,心里还高兴着呢,祁长忆担心他的大号,这说明已经初步取得了祁长忆的信任,指不定能把祁长忆拐回魔门呢。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梦想总是要有的。
玄洛在祁长忆腿上满意地闭上眼。
这次是真的有些累了,眼皮变的很沉很沉。
祁长忆静坐,看着徒弟的侧脸出神,把徒弟轻轻移到床上,把被子给他盖上后转身离开。
月不尘正望着不省人事的自家老大犯愁。
老大也没吩咐把他带回去之后怎么办,就把老大这么放着,真的可以吗?
却看见玄洛手指上戒指闪了一闪,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在吗?”
把月不尘吓一跳。
这声音他认识啊,祁长忆,正道头头儿,老大的恋爱对象,也不知道进展如何。
月不尘咽了下唾沫,“祁宗主,尊上闭关疗伤,我可代为转达。”
月不尘这话几乎就等同于告诉祁长忆,我们老大为了你负伤严重,你可不要辜负他这一片情谊。
至于魔尊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受伤了,无所谓,关键时刻男人就是要舍弃面子,来换取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比如道侣。
祁长忆反倒松了一口气,“替我跟他道谢吧,改日再回礼。”
比起封颂的明刀暗箭,这个态度暧昧的魔尊更让他费解。
封颂所图,不过是想杀他,目的明确了,所有的行为也可以预料了。
但魔尊不一样,祁长忆根本看不透这人想干什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魔尊究竟想从他这里图谋什么?
劝他改修魔道?
魔尊应该清楚,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看向窗外,一队弟子再凌虚宫外集结,祁长忆放下红色扳指,快步走出大殿。
玄洛这觉睡得很不舒服,噩梦连连,睡醒时头晕脑胀,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冷光。
玄洛扶着头坐起来,“系统,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
玄洛全身像灌了铅似的,动一下都难,虽然是感觉不到疼痛,但绝对谈不上舒服。
他像条咸鱼似的瘫在床上。
祁长忆不在凌虚殿,这么晚,他去哪了?
玄洛把自己挪到床边,却看见窗上映着一对大耳朵。
上级宗只有俩人有这耳朵,一个玄洛这个倒霉蛋,另一个就是白梨这缺心眼儿孩子。
倒霉孩子,这时候过来干什么。
玄洛一掌拍开窗户,露出在窗外狗狗祟祟的白梨。
被发现他却很高兴,“程哥哥,你没事了。”
白梨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地爬进来。
现在轮到玄洛惊讶了,执法弟子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还能让白梨摸进来了呢,不会是徐云荐放他进来的吧。
白梨站在床边,借着月光,把玄洛上上下下好好看了一遍,“好厉害,这么重的伤,你看上去却一点都不痛。”
玄洛咳嗽两声,“你来干什么啊,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白梨低着头嘟囔,“我怕你死了。”
“我没死,快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白梨扭扭捏捏不肯走也不说话。
“还有什么事?”在月光下,玄洛突然意识到这傻孩子是彻彻底底的狐妖,月光给那双碧绿的眸子镀上一层寒意。
“你体内,那个狐妖的魂魄,能留给我吗?”白梨两只手绞着衣角。
“行啊,反正我留着也没用,不过你要这个干什么。”
白梨高兴地蹦起来,“真的?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玄洛扶了下头,难道这就是狐妖的报恩吗,他半开玩笑地说,“这等好事不如让给我师尊吧。”
白梨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如果这是程哥哥的想法,可以的。”
“好孩子,快回去睡觉吧,熬夜长不高。”
白梨嘴里小声说着,“我可能……不是小孩。”然后又从窗户爬回去。
很多年后,祁长忆偶然知道这段往事,才发觉,小徒弟比自己想的,还要爱他,但一切已经挽回不了。
只是徒余伤悲,他的离去,让一切愉悦的往事翻转,变成不可触及的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