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令微目光森冷地盯着元令仪，眼里涌出阵阵动摇，却又强壮镇定地说道，“席公传信说，长遥夫人有异心，欲弃张宓福与边鹤扬。”

“呵……”元令仪嘴角拉起，自嘲地嗤笑一声，“长遥夫人有异心，你竟要来质问我！”

“我……”元令微欲言又止，见元令仪伤心欲绝的样子，心中后悔不已，“我只是怕长姐伤害夫人。”

“要我救张宓福的是你……”元令仪悲愤上涌，力空的死冲劲太大，元令微又要此时来拱火，直让她失了理智，“现在与背叛之人一丘之貉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我如何？”

元令微心虚地垂下头，眼神晦暗，喉咙阵阵发紧，几次开口却一字都未说出口。

“温了了临走之前，对你说了什么？”元令仪声音如冰，眼睛直直地盯着元令微，视线似是没有温度，可眼神却是极为炽烈，声量猛然拔高，几乎破音，“是她教唆你的吗？让你怀疑你的长姐？”

“没有！”元令微脱口而出，可温了了当日的话瞬时占满整个脑子，脸色更白三分，“长姐多想了，我只是害怕长姐情急之下伤害夫人……”

“你撒谎！”元令仪眼泪成珠落下，她只觉得心痛窒息，“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贪心、恶毒？”

“我没有！”元令微连滚带爬地扑到元令仪身边，“长姐，我怎么会这么想你，我真的只是害怕你与夫人起冲突。”

元令仪转过头去，不欲看元令微，“你若不是这么觉得，刚刚绝不会那般质问我。”

元令微小心翼翼地贴在元令仪身边，湿漉漉地如同一只小狗，她仰起头带着哭腔说道，“长姐我错了，我只是被席公吓坏了。”

“被席公吓坏了？”元令仪声音更冷，“是被我吓坏了吧……”

在场之人心中皆是一清二楚，如今的元令仪绝不是曾经的敦厚贵女。

趁挹娄时疫，活活烧死了行刺她们的裴家军，这绝不是一个后宅女子能做得出来的凶残戾事。

待到了苏州，迫不及待地想要借毁寺灭佛逐利争权，哪怕眼见无辜僧侣在自己面前绝食而亡，亦能平常心观之。

可谓是冷情冷心冷血。

倘若席嗣源所说为真，长遥夫人因未知缘故背弃元令微，与元令仪作对。

若是元令仪毫不留情地除掉长遥夫人，亦是意料之中。

元令微与韩颂对视一眼，心中尽是了然。

她轻轻摇了摇元令仪的手臂，“长姐，你不要生气了，我真的只是害怕你与夫人针锋相对，长姐于我而言至关重要……”

元令仪面色稍缓，就听元令微继续说道，“可夫人是我的老师，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夫人对我而言犹如母亲一般……”

“够了！”元令仪狠厉出声打断元令微，“你心中放的人也未免太多了……张宓福是你的好友，秋棠月又是你的老师，你既要这个活，又要那个好，我没有滔天的本领，只能救一个，我问你，你选谁？”

元令微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话，没有哄好元令仪就罢了，竟还烈火烹油一般地热得她更气了，“我……我……”

“选谁？”元令仪紧紧地捏住元令微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不容她有一丝的隐瞒与欺骗，“说！”

“那长姐选谁？”元令微被她盯着头皮发麻，不明白好好的姐姐怎么突然变得狂躁偏执，“长姐选谁，我就选谁？”

元令仪闻言缓缓勾起唇角，眼中含泪却是一片冰芒，“那我选长遥夫人？”

“那张宓福怎么办？”元令微惊得向上一蹿，直接跪在元令仪旁边，大力摇着她的手，“她自阆京一路跟着我们，功劳苦劳都有，哪怕是看在她母亲的面子上，母亲也会同意我们救她。”

“好啊……”元令仪玩味地说道，“那就弃了长遥夫人，就她好了。”

“不能伤害夫人，她视我如亲女，我尊她敬她爱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啊！”元令微急作一团，到底是红了眼眶。

“我说过，”元令仪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想要的太多了……”

元令微眼睛瞪得极大，浑身战栗，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元令仪，“长姐可是在戏耍我？”

“我只是在教你看清现实，不要贪心不足。”元令仪淡淡说道，“现在懂了吗？”

“我不懂！”元令微大喊说道，“贪心不足，最贪心不足的人难道不是长姐吗？若不是长姐非要卷进毁寺征地当中，张宓福好好的军需商人，边鹤扬好好的五品同知，怎么会进大狱！”

元令仪森冷的神情一滞，她晃神了半刻，随即又戴上了冷峻的面具，“我贪心不足！我若不是为了全族，我怎么会想要靠如此损阴德的买卖助力英国公府起势？”

“你说得好听！”元令微眼泪簌簌地落下，嚎啕大哭，“你问过父亲吗？你问过祖母吗？你分明是怕往后你入宫，母族势力比不过其他嫔妃，失了权力地位！”

元令仪面色惨白，胸膛剧烈起伏，浑身颤抖，她紧紧地握住拳头，生怕自己盛怒之下打了元令微，“你就是这般想我的，对吗？”

“是！”元令微梗着脖子，执拗地瞪着眼睛，“我坦白地说，自你非要掺和毁寺灭佛，我就一直憋着忍着……”

“现世报啊……”元令仪骤然失了全身的力气，瞬时佝偻着背，她抬起袖子遮住整张脸，终是在自己的幼妹面前，失了体面。

风吹竹叶窸窸窣窣，细雨落地萧萧瑟瑟，无人声，无犬吠，只有元令仪低微的抽泣声传染元令微与韩颂的耳朵里。

元令微僵着身子，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对元令仪这般恶语相向，她现下心中全是后悔，恨不得抽上自己两个耳光。她茫然地转头看向韩颂，见他亦是一脸的迷茫，立即哭丧着脸，轻轻说道，“长姐……”

“不要叫我长姐！”元令仪似母狮怒吼，猛地推开元令微，“我这么恶毒，怎么做你的长姐？让温了了做你的姐姐去吧！”

“我……”元令微面色微红，咬着牙说道，“了了师姐就是很好的姐姐！”

韩颂猛地上前将她拉到身后，急急说道，“长姐你消消气，君君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急昏了头，才胡言乱语的。”

元令仪素手一抬，直接将车帘拉下，声音淡淡传出，“回驿馆。”

方才争吵时躲得远远的车夫快步跳上马车，扬鞭策马，缓缓下山。

韩颂跟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屏息等着元令仪发号施令。

“韩颂……”元令仪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将她带过来，一同回去。”

韩颂忙不迭地点头，转身策马去找呆在原地的元令微。

哒哒哒地马蹄声渐弱，元令仪倚靠在马车壁上缓缓滑落，佝偻地躺在地上，梳得齐整的头发散开一侧，碎发覆在脸上，因着不住流出的眼泪，牢牢地粘在脸上。

她想不通自己明明是为了家族，怎么在元令微的眼中，就变成了野心勃勃。

元令仪越想心越痛，抽痛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挤占了她整个胸腔，只让她觉得头晕眼花，几欲窒息。

“大小姐……”李乐宜的声音骤然响起，“大小姐可还好？”

“无碍。”元令仪忍住哭泣，“何事？”

“找到长遥夫人了。”李乐宜声音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仿佛刚才隐在竹林中窥见一切的人不是她一般，“夫人如常，精神矍铄，既不疯癫也不迷糊，更甚精明。”

“哦？”元令仪语调淡淡，似是不经意地说道，“那倒是不容易。”

“只是奴婢有两点不明……”李乐宜凑近马车轻声说道，“奴婢曾听县主说过，长遥夫人为人飒爽，年轻时是个走江湖的奇女子。只是眼下的这个长遥夫人，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元令仪撩开帘子，芙蓉面如同被暴风骤雨过境，满是狼狈。

李乐宜见她突然撩开帘子，旋即垂下头，躲闪着不去看她的难堪，“她现在说话温声细语，走路袅袅婷婷，办起事来，谨慎小心，完全不似个风风火火的江湖女子。”

元令仪闻言一愣，“这是犯病了。世人称她为奇女子，不止是因为她的才华惊绝。”

秋棠月被世人称为长遥夫人，认定是当世第一奇女子，而奇女子的理由最开始，只是少数人才知。

一夜之间，惨遭昔日爱人背叛，满门被屠，三百余人无一活口。本还有可以依靠的两位姐姐，一个畏罪自杀，一个油尽灯枯。

久经大悲，死生亲友，好好的女子便疯了。

元令仪缓缓说道，“她偶尔会记得自身是谁，有时又会认为自己是哪家的闺秀，有时又会以为自己是个大掌柜。”

李乐宜沉默一阵，“她这病，当真是古怪。可明知她是个病人，为何要让她做县主的老师？”

元令仪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不语，“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