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一周后,每到傍晚边的饭点,夏时推开斑驳的铁门,却仍然不见夏明津的身影,他不着家的事实早被邻居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夏时就算是路过邻居家门前,也能听上那么几回。
“七楼那个又没回家?”
“可不嘛,我又看到他女儿一个人去菜场买菜了。”
“啧啧,小小年纪的,上了高中还得担心晚上回家没饭吃,早知道这样不如寄宿咯。”
“谁知道啊,她那个爸,五马巷出了名的,也不知道落在了这样的家里,今后会是怎样可悲的下场......”
听到这里,她敛了目,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楼上一步一步走。
这一日她如往常一样,归途中披着明亮的星子,踏着冰冷的月。
回到家里一开门,一片乌烟瘴气的烟雾缭绕着,将客厅熏得呛人,餐桌边的椅子上瘫着几个素不相识的大叔,有人不间断地抽着烟,吞云吐雾姿态懒散,全然没有将夏时的家当作别人家的模样。
而夏明津靠墙坐着,手里摸牌甩牌的动作一气呵成,见夏时回来了,只抬了抬眼皮,连招呼都没打。
“这你女儿?”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将眼神睇向夏时。
夏明津唔了声,不多话,立马甩出一张牌。
夏时也不吭声,径直回了屋,可一进房门,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她书桌的抽屉被人无端翻开,桌上一片凌乱,抽屉里甚至连卫生巾都被翻出了半包。
她当下只觉得脑袋里的血蹭蹭往上冒,颈动脉加速跳跃。
突然意识到什么,她赶忙弯腰,翻最后一个抽屉,靠着墙的末尾抽屉也被翻得很凌乱。
先前魏华英给夏时的红包,她悄悄地放在了抽屉的最底端。红包上面压着各种杂物书本,非常隐蔽,不下手翻绝对不会看到最底部的红色纸制品。
夏时看到红包就这样直挺挺地被翻出来,躺在抽屉的侧面,呼吸突然滞缓了。
红包的封口被打开,夏时伸手去够,薄薄的一片,里头的厚度不再。
魏华英给夏时的钱不翼而飞。
真的不能忍受,也同样无法理解。明明自己有赚钱的能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挥霍......
夏时的心跳加速跳动,喉咙一点点发紧,人在生气的时候身体上出现变异的反应,不由自主,无法控制。
此时客厅传来一阵吵嚷声,那些打牌打得不够尽兴,那些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仿佛一簇火苗,在夏时构建的安全世界里燃起,好像要将她全然铸造的安心一网打尽。
夏时径直走到客厅,沉声对夏明津说:“爸,你过来一下。”
夏明津不耐烦地翻着牌,头也没抬一下:“没看到我正在忙吗,哪儿有空理你?”
夏时脑子里的血直接冲到头顶,她卸下了温柔温吞的面具,这一刻,她内心的火苗被点燃,在自己燃烧殆尽之前,要将气焰与立场亮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掌拍在牌桌上:“现在就是有事,你要是不站起来,你们这桌也别想继续玩了,非常影响我学习你懂吗?”
室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有人惊讶地打量着夏时,有人笑夏时不懂事,影响叔叔们发挥。
夏明津这才从牌桌上抬起头,极度火大地吼道:“你倒是出息了?没看到我们在干嘛吗?”
夏时斜睨了他一眼:“你们在干嘛?你们在抽烟喝酒打牌,一边打牌一边赌钱,赌来的钱下回又拿出来继续做赌注,赌输后的不甘心驱使你们继续。赌博,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夏时顿了顿:“你一天干12个小时的活,有两天没日没夜地忙活,到头来,很好,这钱送到了牌桌上,不吃饭打牌到通宵,过个两年体检数据统统爆表,你们就作吧。还有,赌钱就是无底洞,等临了翻翻存款啥也没有,甚至债款累累,慌不慌?”
“啪!”夏明津的手裹着掌风狠狠砸向桌面,力量很重,他的脖颈涨成了玫红色,太阳穴突突跳动着,额角青筋顿现,仿佛将要破皮而出,他对着夏时破口大骂:“小畜生翅膀硬了?老子就该把你塞进魏华英的肚子里!”他抄起桌边的酒猛灌一口,混着吐沫星子喷在夏时脸上,“这些年,吃的喝的穿的包括你上的破学校,都是老子供的!”
夏时听完,只想冷笑,她抹掉脸上带着酒臭的唾液:“我抽屉里的钱呢,长脚飞了?”
“什么钱?”夏明津转动手中的酒瓶,眼神阴鹜。
“我回来的时候,抽屉大开,桌面上也乱七八糟,要说没有人动过,我不信。”夏时抿着唇,声音压制得极度冷冽,同时,也在极度克制,希望自己的声线不要颤抖。
“老子昨晚输了四万块钱都没吱声,拿你几个红包抵债怎么了?”麻将噼里啪啦地砸在夏时脚边,夏明津一脚踩住一副牌,从喉咙里挤出一口痰,往地上一吐布满血丝饿眼睛盯着夏时。
身边有人嗤笑了起来:“老夏你这就不地道了,连小孩红包都拿?”
夏明津挑眉:“这小崽子在抽屉里藏了多少钱,当我不知道?”
夏时被这话语一激,敢情他是翻了好多遍自己的抽屉。她蹙着眉,愤懑的气息不稳,伸手将靠近自己的的牌全扫到了地上。
“你TM有病吧夏时!”夏明津吼道,随即将手边的酒杯狠狠甩了出去,并横扫牌桌上剩余的麻将,麻将哗啦啦地砸在了地上,“穿老子买的鞋,用老子供的纸笔,倒学会白眼狼了?”
牌桌上的人见父女俩开始大吵起来,纷纷起身离开。见众人如此,夏明津抄起烟灰缸砸在地上:“都TM看戏呢,都给我滚!”
大门被打开,一阵阴冷的风疾驰而来。
夏时盯着夏明津暴怒的脸,过去种种浮现脑海,夏明津的不闻不问,夏明津的动手打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报警,就看警察怎么处理。”
“那你去报啊,现在就去报警啊!”夏明津指夏时的房间,血红又浑浊的双眸散发着一股可怕的戾气,夏时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夏明津就快步走了过来。
“你他妈的活腻歪了?”夏明津不由分说,一双眼怒目圆瞪,“是不是很久没打你了,翅膀硬了开始跟老子刚?”
夏时倔强地抿着唇,因为生气而脸部线条紧绷着,夏明津的怒骂接二连三地炮击着。突然,夏明津手上赫然出现魏华英买给夏时的手机:“等警察来了,我就说你偷家里钱买手机,人证物证老子都能造!”
夏时蓦地睁大了双眼,身体几近颤抖。
在沉夜降临之际,夏明津抄起桌上的酒瓶摔向墙壁,崩飞的玻璃在夏时的脸颊擦出了一道血线,脸颊瞬间感受到火辣辣的疼,仿佛一条火蛇窜到了自己脸上。
长这么大了,夏明津虽然喜欢家暴,却很少真的对夏时动手,这一次,居然是因为夏时的钱不翼而飞,想要报警而动手,多么可笑。
夏时被打以后,本能的,眼泪积在眼眶里。
只听夏明津继续不依不饶:“当年我能打断你妈两根肋骨,现在照样能让你横着出这个门。”
他揪住夏时的衣领,恶狠狠道:“居然要报警让警察抓你爸,你爸我要是进局子了还有你什么事儿?书也别给老子念了,明天就去学校退学!”接着夏明津随手抓起一个房间转角处的陶瓷瓶,再次砸向墙壁。
“砰”的一声,陶瓷碎裂,碎片迸射得到处都是,脑子滞缓的刹那间,不知道有多少碎片扫到夏时的身上。
那滴泪终是落了下来,夏时眼睁睁地看着夏明津面目狰狞,估摸着喝了酒,借着酒劲耍起了酒疯。
“我今天就钉在这儿了,看你是要去局子还是蹲家里。”夏明津又开始砸东西,将家里的那些家具砸了个遍。
夏时突然就想到了很小的时候,夏明津逮着魏华英,拽着她的头发打,魏华英被打得眼睛乌青,血流不止,夏明津像是越打越兴奋了似的不停手......
原本以为,那些黑暗的日子都过去了......
夏时这么想着的时候,夏明津一把将她推开,她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她赶紧闭上眼睛,等待即将落下的拳头,像曾经的魏华英那样。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见拳头落下来。
夏时只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响亮又果决,不带一丝犹豫:“还是人吗,你女儿刚刚经历过阑尾炎手术!”
夏明津人已经不理智了,手上抄起木制矮凳就要砸,突然一个陌生面孔闯进家中,整个人的酒意猛地上了头,怒目圆睁起来:“你TM又是谁,小崽子想当护花使者?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断她的腿?”
苏忻意见他说话大舌头,仗着身高优势,一把推开夏明津,夏明津朗跄地,后背撞在柜子上。苏忻意的手指掐进掌心,夏时脸上的血迹刺得他眼眶发烫。
苏忻意扶起倒在地上的夏时,转身后,夏明津仍克制不了蛮横的脾气,挥舞手中的凳子,苏忻意一把将他的胳膊钳制住,嘴里讥诮道:“不如我们赌赌,是你那些债主,先拆了你的骨头,还是你先被抓起来。”
“你到底滚不滚出去啊,快滚!”夏明津的眼睛似要瞪出来,却没想到苏忻意的手劲竟然比自己的要大,怎么晃动都摆脱不掉。
苏忻意转头,瞥见夏时垂着的头,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喉间顿时泛起铁锈味的钝痛,眼睛再也藏不住愤懑,他冷笑一声:“我告诉你,酒精上头了该去太平间制冷,别在这糟蹋活人,要是夏时出事了,你猜你还能不能好好在这儿玩你的牌?”
夏明津见他如此说话,气得不行,胸膛起伏不断:“对门的小子吧,我见你很眼熟啊,你是在和夏时早恋吗?你就不怕我告诉你父母?”
夏明津身高没有优势,他仰视地望着苏忻意,苏忻意俯视他的表情冰冷不带情绪,他没有骂人带脏字只是因为对方是夏时的亲生父亲,他欲给他留半分颜面。
“夏时受伤了,需要及时消炎,您现在身上酒精味儿太浓,先清醒一下吧。”
说完,他拽着夏时的手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家门。
夏时听到身后夏明津在不停地咒骂,咬紧了牙关,任由自己被苏忻意带走。
出了家门,她才得以喘息。
苏忻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脚步疾驰,踩着楼梯飞快地往楼下跑去。
夜已深,两个少年在冬日水汽稀薄的长街奔跑,他们呵气成霜,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停下。
在一处拐角,苏忻意止住了脚步,转身,看到夏时气喘吁吁蹲下的身子。
巷口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他将手抚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边上有家便利店,他随手买了瓶矿泉水,递给她:“喝点水。”
夏时大口大口地将水灌进了嘴里,爆炸的肺变得滋润放松起来。
“你带手机了吗?”夏时喝完水,抬起头,眼眶红红,却倔强地不肯流下一滴泪水。
苏忻意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机,递给了夏时,没有问任何多余的话。
夏时接过手机,在电话拨号页面按了一连串的数字,一阵铃声从手机里传出来。
"喂?"一道清脆干练的女声响起。
“妈妈?”夏时轻轻喊道,过了会儿,苏忻意在路灯之下,便看到夏时哭得泣不成声的模样,灯光打在她的头顶,映照出她委屈、疲惫的面容,他第一次看到她哭,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她啜泣着,连带着肩膀,也随之颤抖。
“妈妈,我不想和爸爸一起生活了,你接我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