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一会,她说:“牵住我的手吧。”他便将手递给她;她扣住他的手指,偶尔牵得松,偶尔牵得紧,但从山顶走向山坡,从山坡走到山谷,她从来没放开他。“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她问他,赞美道:“真是个安静,漂亮的地方。我觉得我能在这住上一万年呢。”他们正穿过一条溪流,在她要踏进水中的前一刻,黑龙说:“让我抱着您。”她眨着眼看着他。“这是为什么呢?”女神对他微笑道,“来嘛。让我感受一下。”
他显得很为难:他穿的是靴子,但她穿的是一双布鞋。她的衣服也太长了。“沾湿了,一会走的难受。”谁也不敢说自己能操控一个梦,加之,事实上,许多年来,他什么也操控不了,不禁十分忧愁地抬头,看向林木后边仍然明亮的天空,说:“我们不知道太阳还能悬挂在空中多久。”这声音忧心忡忡地提出:随时都可能天阴,到时候,沾着水的身体,会变得多么寒冷啊!
她听了这话,笑得更加开心了;她只牵着他的手,踏进了水里,一直瞧着他的眼睛。
“别担心。”女神对黑龙说,“我保证太阳会一直在那的——这会是很长,很长的一天。”
最长的一天。如她所承诺,太阳一直没有落下;他的靴子干了,她的衣服也干了,被阳光蒸了水分,显得脆生生的。时间的流逝不分明了:他感到,他们没走多久,又觉得一切都过了,整座森林都已经枯死重生了一遍,等她们走出来时,已经不再和走进去是同一片。她牵着他的手。他不能去看,去确认手上是否有鳞片。时间在周围沉沉呼吸,而他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像完整的,腐烂的,光滑的又崎岖不平的。
“你以前经常这样走吗?”她问道,“带着你自己的孩子,亲爱的?”
她们走了回来,到了山顶上的木屋前;他说是的。他的声音带着和原本声音质地不符的,精神上的漠然,抽干了他所描述的任何柔情:春天他们采摘嫩芽,夏天他们进入溪流。秋天的浆果和冬天的太阳。冬天是没有记忆的。“孩子喜欢睡觉。”
黑龙说道;女神看了他的表情,面露歉疚。“噢。”她抬起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对不起。我不是想让你伤心的...我只是,想知道点你的事情。”他摇摇头。“你不怎么和我提这些事,一定让你很伤心?”
他看着她;他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他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又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眼睛。她闭上眼,让他的嘴唇靠在她扇动的睫毛上。
“我几乎...忘了...”他嗫喏道,“见到您,我才想起来...在您面前,我为什么要提呢?”
他们站在木屋旁,面前,是她在梦里看过的那块石头,旁边,散落着另一圈,但这些灰色的石头,她在梦里没有看见过。“这也是同一种吗?”
她问他:这些图样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在里面吗?它们围成了三个圈...
他说不。他是停了一会,再说的。“我变成龙的那一天,杀了这些孩子。”他解释道,“我吃了其中的很多个,所以他们没有完整的尸体。但是能找到的骨头,我就埋在了这里。最小的在最中间,最大的在最外面,所以,一共是三个圆环。这里一共有三年的雨。”
她听着,起先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拉住他的手,将他带到圆环的最中间。女神左顾右盼,神色失落,避开这些石头,最后拉着黑龙坐在了一小块空地上。阳光洒在她和他的黑头发上,点亮两双绿色的眼睛;他的眼睛最初是完全空洞的,最终变了样子,倒像是被她眼中的泪水填满了。
她低下头,将脸埋在手中。“这太残忍了。”女神说道,“太残忍了。”
他不知道该不该碰她,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落下来,但感官麻木。
“最残忍的是,女神,”他承认道,“我认为,他们死了,是一种幸福。许多夜晚,我想到,如果他们活下来了,等他们长大,我和他们也是仇人。被他们所食,将他们作为食物,都让我感到悲伤——那念头找到我,说,最开始那样,倒是幸运的。”
她的肩膀不动了;他决定说完。
“您知道吗,我觉得,最残忍的是...”黑龙说道,“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先兆的,它不是什么突发的不幸。”
她抬起头来看他;当他看见她,忽然微笑起来,仿佛他做好决定,要了却许多年来的一桩心事;他靠近她,风吹起她的头发,当他开口的时候,察觉到这曾经说不出口的话,终于带上了风的轻盈。
“您——你。”他说,变了称呼,牵起她的手,带着笑容,吻了吻,“请听我说:我想龙心从头到尾就是在这里的。”
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睁大了:“龙心就在孩子的心里。它从来就在那里——它不是什么灾难,它只是发芽了。”
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孩子长大后——会厌恶孩子,仿佛他们从来也不曾是孩子一样。他们挥舞工具,像是一开始就是如此。孩子:一种邪恶,脆弱的小东西。
他靠近她,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的声音很平静,在她耳边说:“我只知道一个人没有龙心。”他侧过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声音却因此加了些颤抖。
“我很抱歉。”他一个劲地跟她说,“我很抱歉——我爱你。我真的很抱歉。您别原谅我。”
她笑起来;边笑,眼泪边落下。她抬起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
“——我是说,”过了一会,她喘着气说道,“你还记得你自己是孩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不。”他回答,“我自己也有时感到奇怪: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那几乎像从一开始,我就是现在这样。”
“啊。”女神微笑道,“那不是和我一样吗,亲爱的?我也从来不曾是孩子过。我有时还感到很遗憾呢。”
他赞同了:如果不是为了身体里埋藏的这颗龙心,为什么不做个孩子呢?——我理解你说的。她回复道。“他,你知道吗?”她说起红龙,“他来找我——告诉我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的事。那可怕极了。我不希望任何人遭遇他遭遇的事。任何人都不。但这让我感到很为难,因为,看着这一切——”
他们回头时,门的身影从遥远的平原上显露出来;她哽咽了一下:这看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别开了眼。他不敢看她的脖子;她一点也不设防备的身体。他的嘴唇打着颤,想跟她说点什么,但那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和我说起朋友。”正在这时,她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朋友,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他犹豫怎么回答,只好如实说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朋友。”
“我也是。”她叹息道。她看着他,久久地,望进他的眼睛里,直到她的眼睛都像是融化了,而他的身体发烫;但他还没来得及移开身,她就向他倾来,揽住了他的肩膀。
她恍惚地看着他。“我想…”女神说,“我想是因为,我和你…朋友…我在和你…之前,之前就——”
她吻了他。
她没有移开,倒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身体,让他的手停在她的腹部上。他能感到她的血,她的呼吸。“我之前——其实就是前几天,你回来的那天,我原本想要和你说的。我做了很怪诞,但不是不让人——高兴的一个梦。我想要告诉你。”他的手因为不敢用力而极其僵硬地停在那,听她说:她梦见了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亲爱的。”她说道,“一个很小的人,但她像我一样。”
他看着她;嘴唇动着,但没有话出口了。
“一个女孩。”她说道,抬起头,碰了碰他的脸。女神笑着说:“还有一个喔。一个像你一样,一个像我一样。”
最长的一天,阳光不曾落下:现在它在燃烧,在她的眼睛里,而头一次,这么温柔的话,可以让人这么痛苦。他知道她在和他分享一个天堂一样美好的预言,但它引起了如此剧烈的痛苦,乃至他知道他要醒了——鳞在长出来,他的心跳啊,跳啊,为了那无言的痛苦,要将这颗不能承载其心的身体生生撕裂。
“我们的孩子。”她捧着他的脸,“我们的孩子。我正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当她和他的父亲。”
他闭上了眼睛;他要醒了。在他醒来的世界里,鳞会重新长出来,无论那是怎样的痛苦。它不应该比曾经更痛苦,对吗?难道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吗?但在她的手心里,她的嘴唇旁,他感到那前所未有的痛苦让他连祈求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想在泪雨中将整个意识溺毙。
“多么荒诞的梦啊。”泪水夺眶而出,她轻声说道,最后,抱着他,在他粉身碎骨之前,对他说道,多么荒诞,美好的梦。但那已经过去了。但那已经过去了。那有他的血和她的心的孩子,大抵是徜徉在最长的一天中,不愿来到阳光消失的世界中;她紧紧地抱着他,直到意识全然黑暗,也终于没有松手。
黑暗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