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开始了。孩子该怎样描述这场宴会呢?同母亲吃饭是一回事,诚然有它的轻松,明亮和恐怖,人们服从她,并不是因为她有尖锐的爪子和强健的手臂,相反,见到眼前的场景,人不禁会终于在自己心中勾画中长久存在,也制服了自己的符号,承认自己在她的餐桌上俯首帖耳,是因为内心深处有这场宴会的影子,去承认——这场宴会是另一回事,只是终究两者相生而成,而对于整个世界而言,它似乎都是非发生不可的:当夜晚正航向成熟丰腴的沉重,这屋子却被哺育浇灌中温暖的华夜中,而除死者,已经被剥夺了心脏的人,被勒令安眠在自然的基底处规范和忍受自己的过错不得参加以外,任何尚且,即使以各种可以想象的方式与这在胸腔中骚动不已的苦痛之源和平相处的人,都被温厚地笼罩在它的金玉光环中。苦痛之源。并非如此!有人想必会高叫。这颗心脏提供了在不能长眠一生中所以获得喜乐的潜能,此时也尽数展现在了这场宴会中——败者尝万物皆苦,这道理谁人不知?哪怕胆敢挑战之愚者,也不会不知道此事即使对于没有他们这样强健,这样心之所望便无所不至的强枢的动物,也有让其服从的简单真实?——宴厅的顶端坐着三位龙王,在过去一百年间,除了这三个人,还没有任何人曾凭自己的心,缴获塔的无上殊荣,被最光荣和合称的家族所选举,使所有男人和女人俯首,成为统御全部生灵的多米尼安。他们分别担任过三次,四次,五次,身穿红衣,黑衣和白衣。赞美,赞美啊!与会者诚惶诚恐地行礼,用余光丈量其中的恐怖。歌手鼓足勇气,抱着自己的琴,请求为塔选出的龙王唱一首颂歌,然而诺德的白龙王对他微微一笑,说:“谢谢您。但今天很特殊——我一会想要亲自为我的这两个朋友唱一首,能不能请你稍后在为我们表演呢?”而他——歌手——这么激动,颇受冲击,于是呆愣着看着他,就这么流下泪。“我可以吗...我可以吗...?”他跌跌撞撞走时仍旧喃喃自语,“我可以听您唱一首歌...?”诚然如此:世间再没像白龙王的脉系一样在理乐方面的成就有这样高的了,它制约,观察,使它浮现,从记忆还不明晰而历史还混沌的时候,开始给它一切需要的工具,使它去除粗野情感的影响,直到它被无色的双手捧起,被无色的心唱响,也达到至善至美的程度,而兴许也只有这样美玉无瑕的心,才能唱出这些多米尼安的荣光罢;他的轻柔比暴力更狂妄。让视线继续往下,企图回驳这一道理的僭越者,让这人的眼睛看见琳琅的宴席,依次坐在龙王下方的与会者多么光荣而高贵,百十座胸膛中回荡的心跳强健而平静,男人强壮而睿智,女人美丽而温和,个人皆同雕塑样恒久完美,又比雕塑更生活地,被这青睐塔之选民的光辉点燃了。它的焰火有它的公平:心脏最强健,最完美的,是龙王,随心变柔软,血流减缓,座次便往下,直到紊乱不堪的那一类,便因有限和有尽,不受允许再进入屋内了。但即便如此,只要有服从和谦卑在,安宁的岁月和赖以生存的恩典还是被给予他们,而对这类人来说,哪怕化为尘土,为有这一倾向的命运,也应心怀感激到最后才是;个人有个人的心跳,个人心的律动。它已经尽了公平,尽了恩赐,因为难道在这个灿烂的晚上,不是每个人都获赠了自己那份奖赏?——龙王有自己的御座,贵族有古老的新尸,扈从有温暖的厅堂,而哪怕是太低微而不能亲身进入其中的仆人和奴隶,难得的赏赐也已经在目不能视的地方给了它们:巨龙尸体庞大地散漫外围的庭院,吃饱了它的肉的人手拉手,在嶙峋的骨之间跳舞,水管中血代水甘泉般涌出,垂首的人争相去喝下那曾经蕴含了王公的伟力,如今虽落败也仍然引起敬畏的死血——这一场景,虽然大抵被屋内的人忽略,站在窗边的人,就拿那个将父亲的头颅放回了房间,致使那具高大,像座小山一样在屋内的龙尸无头耸立的女士兵来说吧,她们却不免却看得一清二楚。在人推杯换盏的时间里,她一直站在夜色的边缘,看庭院被仆人和奴隶点起的火堆,见到她父亲庞大的骨架倒映着荆棘般的影子,在火焰极高的地方,也同远处的海市蜃楼一样摇晃。她背后的餐桌上,姐妹的身体被洗涤干净,摆盘上桌,而她本人也确实印证了这个道理:人即使因天生的业障要限于情爱和忠诚,也同样来自这颗心跳动的机缘和不幸,有时它的虚幻是幸福的树枝,有时则又是灾难的泡影。妄念障目,然而血脉的强健却不抛弃最偏道的盲人,仍然用坚实的基地承载她的身体和受天佑护的强力。夜间似乎有香气;正在此时,这个过去南方的贵族之女,现在却只剩强盛心跳支撑她独立于此,注视着夜色,见到窗外无垠夜色中仿佛被凝结,挤压的无形烟尘,好似在不住地对她无能为力的眼睛伸出邀请的手臂,让她觉得在夏夜中着实存在着一种要充实人整个感官,也因此比这金光璀璨的大宴更广阔,柔和地覆盖着这山城天地的物质,就在她一步之隔的窗外。她确实就要落杯,伸手去触碰它——当她父亲的骸骨下人影变形嘈杂,却也有一个身影孑然站立,孱弱非常,正在火光下对她回头,而她要见到她的眼睛——她的龙王说话了;她现在什么也不是,而龙王,重新是她的龙王:“我正是说过,人要聪慧地选择自己的阵营,否则就是给自己的不幸再加速归尘土的筹码——你原本是非常幸运的,女人。”她这样就知道他是在和她说话,终于回过头去看光明所在之处,见到乐手停了,仆人不动,人与人用透明无情的眼睛,都看着她,嘴里有她的血,她的肉,而他说:“你过去是幸运的。虽然是个女人,却有巨龙的身体,可算是千载难逢,万里挑一了。如果你不是选择忠于你父亲,我可能早就提拔了你。那个曾经哀叹‘女子化龙便不详’的人,可是他,不是我。”她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于是他说:“过来。”她照做,迈着士兵的步子向前走,而他又说:“停下。”她便停下。“来之前,把窗户帮我打开;宴会过了三分之一了。我要按照我的方式过这中间的一半。开窗。”
她转身开窗。空气涌入,还有那香气——所以那是真的了。那徘徊踟蹰在窗外的烟尘,确是存在,而随她伸手的动作登堂入室,迅速溢满房屋,无形无声却默人言语,只使人抬头去寻找它的去处,或捂住自己的衣口,怕它乘虚而入,不只为了它未知,还为了它在脑中点醒其深入骨髓的警示;如此明显,这来自夏夜的芳香,愈是炎热,愈是炽烈,就愈是融化骨血,如水如泥,浮在空中,黏在身上,像整个南方的花,所有北方的冰都搅碎融化,落到屋内;她走到龙王的席位前,而北方的龙王说话了:“多么神秘的香气。”他感叹道;如此芳香,仿佛连他眼中的蜜糖也无色无味了,“古老的传统,来自一个中部的山区。一件小事,诚然,但你怎么能相信,朋友——我所有的学士,都无法破译其中的奥秘。也许它确实是极简单而深奥的。像自然一样安静。”
白龙王感慨她推窗带来的香气;血龙王说:“你应该感谢这两个人留了你一命。我希望你今后不被愚蠢害了前程,母龙。”她转过头,看向这个最为香气失神的人——他如此迷失乃至在他看向她的时候,还是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仿佛他那颗心不在跳了;两颗都不。他的心脏强健,而他还拥有两颗。他对她说:“我为你的遭遇感到很难过,女士。我让人帮你准备一盘其余的餐点,您愿意吗?”
“感谢您,多米尼安。”而她说,“但您如果允许,让我在今夜哀悼我的血亲吧。从死亡来的生命,今日也归于死亡了。明日太阳升起,我仍然只是士兵。但今晚请允许我以女儿和姊妹的身份,悼念她们血作养料,骨归灰烬。我将不食血肉,让饥饿使我清醒。”
多米尼安同意了。她于是坐到餐桌的侧边,注视着桌上红玉般的血肉,那双夜枭似的眼睛仍然明亮而平静;时不时地,孩子还看见她的微笑。那不是不悲伤,但也不是不欣慰,好像在对着这餐盘中的人说:这样,磨难就结束了。当夜过了一半时,她又站起来,向这个孩子的父亲,身穿黑衣的多米尼安提出,她想去看看她的哥哥,如今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还在病痛中,不知道这宴会,不知道家中的消息;她想去看看他的伤口是否痊愈,他的夜晚是否宽心——因为白日是不给人饶恕的。“请自便,女士。”他回答,“需要为您指路吗?”
她摇摇头;她说她会找到他。她会找到血;她唯一还剩下的血。她行礼,转身离开,而宴会仍然继续。宴会最初,致辞的应当是会场的主人,葳蒽的龙王,但父亲毕竟是父亲,白龙王也说:“他擅长的不是说话。”就这孩子知道的,他从来也不致辞,不做战前演讲,不习惯训话,所以站起来说话的是他的母亲。他只见她款款起身,敲了敲自己的酒杯,举起来时,顶上的流萤就在其中溢出七彩的炫光。她感谢了南方和北方龙王的驾临,欢迎了他们的封臣作宾客;他的父亲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坐在那,他看见他盘起的头发,鬒发如云,被针似的发簪压住了。母亲的声音继续,不知怎么,他忽然想到:这不是他自己盘的。因为他从来也不喜欢照镜子,好像看着镜子里这个人让他羞愧也让他痛苦,致使长时间地注视其中,手指盘弄着自己的头发,对他来说是件不可能的事。一定有有一个人要说:“让我帮你。”作他的眼睛,当他闭着眼睛;作他的手指,当他终于将手放在膝盖上,上面的鳞片坚韧如刀。他会靠在这人的怀里,双目不能视才敢微笑,仿佛这世界在片刻之间也就此消匿——他会知道这情形如此仿佛他亲眼所见,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像儿子,像父亲。——当她致辞完毕,这孩子看见他父亲也举起酒杯,向人群示意,他的眼睛阴霾沉沉,阴云一片,让他感到陌生,好像他不认识他,却让众人满意。酒杯都举起来了,盛着血,盛着光,盛着火,一饮而尽,咽下他们看见的死亡恐惧,如此才安心;但他,他的孩子,感到如此陌生,甚至有点儿愤怒,只是看着他举杯,仰起头,喉结滚动,吞咽酒水,他自己那具身体小了,小了,小到他可以跳到他膝盖上,摇晃他的衣服,去捂住他的喉结,像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样,问他——你去哪了,你去哪了,你在干什么——才善罢甘休。末了,一杯罢了,他终于看见了他,看见他没有喝,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他就问他:“你怎么了?”孩子只是摇头。“我的孩子。”他柔声说,靠近他,终于在这个人人都忙于咽下恐惧和权威的时候揽着他的肩膀,“我的宝贝——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过了今夜就好,我保证。谁都不会继续留在这。”他的确是很想对他怒目而视,表达不满的,或者露出点更理解,更平和的表情。但他忍不住对他笑——那像个孩子一样的笑容。他忍不住想要奖励他因为他知道他的父亲喜欢看见他的孩子笑。“你向我保证,爸爸。”他低声说。“我保证。”他几乎又是个孩子了,在他怀里,而至此一点就让他父亲高兴。但这时,坐在他身边的那个龙王见到了他们,而似乎无论如何,分开又太晚了;他在酒后显得洁白而美丽,笑着对他说:“这孩子的眼睛像我们;他有明石头作的眼睛。智慧的象征。”他们都转头看他,像受惊的猎物,被笑意盈盈的猎人发现了。“你毕竟用了具北方的尸体来作他的床。我很欣慰它作用得如此好,如此优美。”
他们于是就分开了;孩子和他的父亲。他不能碰他的手因为他的手上有鳞片,他不能看他的眼睛,因为现在,这晚上,他又不能作孩子了。无论他是什么:儿子。王子。男子。他都不该看他,不能直视他的眼睛,各种原因或许应该说:从尸体里头诞生的,生来就不是孩子。他失去了这权力,打一开始就是这样,他父亲却要装作,这么多年来都如此,他不是这样诞生的,而他是他的孩子——他的宝贝。多米尼安的儿子或许心有愤怒和无奈,却怎么都不能怪他啊。一句,我的宝贝,用他那双绿眼睛,就好像真的让他成了一个无鳞的怪胎,叫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一直睡到了战争的门前;那让人是个孩子的梦,永远如此缠绵也如此短暂。当他母亲致辞,而宴会开始的时候,事情是这样,龙王说起他的床;而到了现在,宴会进行到中段的时候,到了第二位龙王说话了——穿红衣服的那个。他见到他醉了;他脸上有动人的,甚至让他显得更年轻点了的潮红,而这难道不奇怪吗?这些塔选择的龙王都有点儿像女人,而不是最好的男人。他看起来尤其如此,当他喝醉了的时候。“我对你们已经什么话都没得说了。”他站起来,举起杯,但酒洒了出来,“一群蠢货。喝,喝就对了。一醉方休,醉生梦死,最适合在这世间活着了。”众人都笑,但很胆怯;他摇摇晃晃地坐下,靠在这孩子母亲的边上;靠在她肩膀上,而他的女儿,这时已经坐在了女人那一边,笑着凑过来要扶他。“滚。”他嘟哝着呵斥她,不过声音小了,也更柔和了些。他可以看见他侧过的下颔,有同女人一样脆弱的弧度。“啊,父亲。”血龙王的女儿则笑道,“您怎么喝得这么醉啊?”
“她比你想象中还能操心,又非常狠心。”对此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