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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都来了,放弃是不能放弃的。
我把一沓试卷摊开在桌上,自习室里围了一堆凑热闹的训练营学员,老生和我熟得很,新生也听过我痛揍黄少天的英勇事迹,更别说现在喻文州等“毕业学子”都回来回忆青春了。
“现在这里也没家长,于锋你老实告诉我,你在学校真的有听课吗?”
于锋还是不说话,我有些愁。
辅导是一个纠错的过程,有来有回有交流才能理解对方的做题思路,针对改进,以前我和黄少天教个题能有一半的时间在斗嘴讲烂话。
主要也是我气上心头就管不住嘴,虽然一不讲脏话二不人身攻击,但据反馈大家都挺害怕的。
……等一下。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扛骂吗?我有时候骂人挺凶的,你不会生气还手吧?”打架我可打不过。
于锋终于说了我们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姐。”
“你高考数学真的有一百五啊?”
这话问得质朴,像我那小我三岁的小表弟,于锋在我心中不近人情的第一印象瞬间倒塌。
“是啊。”我发笑,拿出手机翻当时查成绩截的图,“要看证据吗?”
于锋接过手机,虽然还是板着脸,眼睛却瞬间瞪大了。
后头一群小男生也凑上来:“真的吗”“让我看看”“我也想看”,手机轮流传了一圈,最后到黄少天手里。
黄少天憋笑:“辰十,你语文怎么才98分,难怪当初我问你你死都不肯说。”
我和善地把他请了出去,连带其他教学无关人员。
然后撸起袖子:“来吧,我们先说高考试卷的题型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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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营的暑期集训和我以前打工过的辅导机构没有太大区别。
早上八点开始,40分钟一节课,上午长课间有课间餐,中午午餐,午睡一小时,下午继续到五点半。
晚上是自由活动,蓝雨在广东已经打出名气,想干这行从外市跑来的大有人在,住宿生多,又基本是未成年,保安盯门禁两个头大,严格控制外出时间。
“打游戏”听上去光鲜亮丽,但真在训练室能坐满一整天的人少见,晚自习自主留下来加训的更是少之又少。
因为于锋白天的时间要留给训练,我们的一对一辅导安排在晚上,新家离蓝雨坐地铁一个多小时,烨姐大手一挥,给我在职工宿舍分了间房,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整栋楼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让我这个大学生羞愧不已。
“正常强度没那么大。”黄少天打消我的疑虑,“别人上班都朝九晚五呢,打游戏怎么可能八点就起,我们职业选手一般是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训练又不是越多越好,消耗职业寿命得不偿失。”
“不过晚上八点到十点要训练,要习惯把最好的状态调整到晚上。”毕竟比赛时间是每周六的八点半。
一到寒暑假集训,抱着“不想学习所以来打游戏”的心思来的孩子太多,真正想让孩子走这条路的家长也少,绝大部分是孩子闹着要来、家长又懒得管,干脆当普通的假期培训班丢过来了事。
“你等着看吧,最多一周,待不下去的自己就会走了。”
黄少天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实在冷漠,我不禁扭头去看他,想他当初一定要来当职业选手的时候,预想过这种工作强度吗?
我们高中精英班实行的是严格的排名分班制,周测月测期中期末大考,排名掉出前50就有可能被劝退到普通班,直到高二那年有个文精班学姐跳了,学校才有所放松,等到我们上高三的时候没再重新分班。
所以我实在不记得当时黄少天是怎么说服父母的了,只知道我一有机会就往训练营跑,关心黄少天的心思不多,教教作业被大家叫“姐”,试图建立一些优越感来调整高压心态的成分更大。
“我能活着考上浙大你们蓝雨也出了股力啊。”我感慨。
黄少天没懂,不过不耽误他这个机会主义者抓机会:“是‘我们蓝雨’。”
他拍拍我的肩:“本剑圣能来蓝雨还多亏你妈呢。”
这个故事没听说过,我竖起耳朵。
“当时我虽然成绩差,但中考不还考得不错吗?我爸妈就觉得我高考肯定还能拯救一下,死活不肯答应俱乐部签合同,还把魏老大拉黑了,哈哈哈,你不知道魏老大想生气又不敢生气,郁闷到蹲在楼下抽烟的样子多好笑!”
“我那段时间家也没回,反正回去就是吵架,阿姨和我妈说这样下去不行,学上不成游戏也没得打才是真耽误人,然后说服我妈来俱乐部参观。”
他说到这挺起胸膛:“所以我每天七点就到训练室用功到晚上十点,我妈看了我几次之后就回去和我爸哭,说‘天仔都瘦脱相了’,我妈一倒戈我爸还有什么办法,第二天就过来看合同。”
我见他笑容得意得虎牙都露出来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你等你妈过来故意装啊?”
“这是计策!”黄少天义正言辞,“还是阿姨教我的好吧,她什么时候带我妈过来就提前通知我。”
“再说我那个时候也确实瘦了,食堂师傅请假回老家,没人会炒大锅饭,我们一整个俱乐部都瘦了。”
——敢情是饿瘦的!
“但是我妈为什么突然跑过去关照你打不打游戏?”
“这个啊。”
黄少天犹豫了一番,面色平淡地抬头看天:“阿姨看了下我分科考试的试卷,说从来没见过我这么不适合念书的——有什么好笑的!学习本来就看天赋和遗传,辰十你敢说自己那么聪明没有遗传阿姨吗?!”
我笑得东倒西歪:“没错,我妈要是家里有钱继续读书,保底是个大学生,就不至于遇到只有钱的我爸、然后就没有我了。”
“所以辰十,”他抓住我的手,“就连被你妈钦定‘不适合念书’的我都被你教出来了,于锋你怎么可能搞不定!不要放弃!”
提到于锋,笑容立刻从我脸上消失了。
不因为别的,就是臣妾真的做不到啊!
47
于锋的问题很大原因不在他自己。
这孩子一开始板着张大老爷们脸好像很不客气的样子,其实熟了混得很开,和黄少天PK听垃圾话听急了还会叫他闭嘴(然后被黄少天虐得更惨了)。
顶多有点怕喻文州——但是喻文州我都怕,整天言笑晏晏的心里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索克萨尔不怎么上单人赛,但在团队里走位滑不留手,着实一个老阴比,连带着夜雨声烦的剑客形象都被影响……算了,就黄少天这张嘴,夜雨声烦根本没有剑客形象。
可是等家长过来,他立刻变成一副生人勿近的刺猬模样,让我见识一番什么是真正的“家庭矛盾”。
于锋是独生子,长子长孙,于锋爷爷对他从小宝贝得不行,等着他出人头地干出一番事业。
然后老人家跟不上时代,不明白打游戏怎么也能当事业,坚持认为于锋来打游戏就是不肯吃学习的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跑到训练营要他八月回去备战高考,关起门来一顿训,经理烨姐传霄哥好话说尽劝不住,会客室没有训练室的隔音好,整个俱乐部都听得见于锋挨骂的声音。
一群半大少年蹲在走廊里感同身受,同样不受家里支持的还红了眼眶。
“难怪于锋是狂剑,”宋晓在地上画圈圈,“平常忍多了只能在荣耀里疯狂。”
宋晓是下赛季要出道的选手,职业是气功师,也就是方锐原来玩的那个。
说到方锐不得不提一嘴,这人被挖去呼啸后不知为何玩起盗贼来,深感人才被浪费的传霄哥想到他就唉声叹气。
黄少天私下和方锐的盗贼PK过,说方锐是本性暴露如鱼得水了。
蓝雨剑圣锐评:“他外公练武术他妈学散打,到他这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是挨揍的时候跑得快,可不更适合盗贼,我都差点着了道,够猥琐。”
只是其他人都还没见过那“够猥琐”的盗贼水平,于是方锐这个气功师“白月光”始终压着宋晓一头。
好在宋晓性子淡定,不声不响的,被拿来比较也不生气,慢慢训练提升走到出道的位置,只在涛哥拍他肩说“你玩涛落沙明我放心”的时候抖了两下,眼泪最终也没掉下来。
于锋在这一批训练生里最为拔尖,联盟到第五赛季其实已经放宽了出道年龄限制,九月的生日第五赛季出道也不是不行,就是被家长这一关卡着脖子。
宋晓平常和他PK得最多,狂剑士在竞技场卖血多狠打起来多凶估计深有体会,此刻房间里听不到于锋半句反驳声,顿感锋哥不愧是你锋哥,实在是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补习补到一半学生被拎走的我不是滋味。
于峰爷爷整这一出把战队都惊动了,喻文州担起队长的责任,端起茶水盘找机会进去陪于锋一起挨骂(没错,队长来了还是得挨骂),那瞬间走廊里全是仰慕他的目光。
郑轩完全缩成一个蘑菇,我记得他父母签合同很爽快,不知道没经历过这遭的他嘴里念叨的是“看不见我”还是“压力山大”。
黄少天默默挤进来,贴着我盘腿坐下,养白了不少的脸不见悲喜,像以前他网吧通宵被爸妈逮到的时候,不好说是熬夜后的虚脱还是要挨揍的恍然。
训练营集训也有快半个月,真如他所说,不到一星期走了一半人,第二个星期再过去,留下的不到三分之一,基本是那些晚自习会回训练室加训的。
于锋晚上跟我上课,我想他反正是下个赛季才能出道,布置练习没有手软,还是烨姐某天找到我,要我松一松。
原来于锋每天上完课还要回训练室补自己比别人少练的那几个小时!
想要成为“人上人”,努力和天赋缺一不可。
于锋的天赋点在“打游戏”上,整天嚷嚷着“本剑圣”的黄少天都夸赞他狂剑士玩得好,是蓝雨重要的未来。
至于学习,大概是没法拔尖的,想要用汗水填平曾经落下的差距,也难以一年内改头换面。
再次被我批评做计算跳步的时候,他也会趴在桌子上后悔:“早知道以前就多花点时间学了。”
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步登天,还是时间不够。
“你不是九月就成年了吗,”我说,“到时候自己签合同也行吧?”
他没有抬头,脸贴在试卷上,半晌憋出一句:“我就是要证明给他看。”
狂剑士是血越少攻击力越高的角色,每一次血线的降低都是在刀锋上起舞,我想难道他们剑系玩家都是这样的,黄少天绝不服输的时候也带着点“风萧萧兮”的决然,好像金庸小说里的角色出了画,理智想说这是幼稚,感性却只觉得侠者自当刀光剑影,多帅啊。
所以此刻我从不知为何燃起的愤怒中汲取出勇气,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中一把推开会议室的门。
“来证明吧。”
我没有看于锋爷爷,和骤然抬起头的少年对视——不管怎么挨训,他始终挺直腰杆。
“于锋,证明给你爷爷看,只要你想,你能做到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