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未做过家务事，更没在外头做过事的人，尽管再小心，还是会出错，还是会在收拾客人走后留下的杯盘狼藉时，手滑摔烂杯子，或是两手顾不上好几碟菜，不小心倾倒其中一碟，挨骂自然少不了。
从前在黄家虽说偶尔也会挨老爷的骂，但那好歹是自己爹，而且在外头大家都知道她是黄家的小姐，从未受过来自外人的委屈，如今却一直因为出错受气，每回从茶楼出来的心情就跟暂时放监似的，第二天又得回到那个牢房里去，还要时常忍受被醉酒的官爷揩油。可当她走在回奶奶家路上的时候，她便又觉得自己像听完一场戏的欢快，哼着曲子，期盼着晚上见到芳娘，这是她一天里最大的盼头。
这人要是有了盼头，其他一切便也都好说，毕竟又算不上是身上掉皮掉肉的大事。
有些时候她坐在门槛上盼着芳娘回来，也出神地在想，芳娘从前在黄家过得那样苦，那几年里自己会不会也是她的盼头呢？
“爱美！”
天色还没有黑的迹象，芳娘便两手背在后面，走入了爱美视线。
“今儿怎么那么早？”爱美格外欣喜地迎上去。
“我同老板说家里有急事，早点回。”
“什么事了？”爱美收工回来也没听奶奶提起，不禁疑惑。
“当然是……”芳娘从见到爱美的那一刻，嘴角便没再放下，此刻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在冬日的阳光里仿佛她的笑容才是最灿烂的。
她背着的双手一齐伸到了爱美面前，是一个花环和四分之一只鸡。
“咱们爱美的生辰日！生辰快乐！”
爱美短暂地惊喜过后，伸手想取过花环，却被芳娘绕了个圈，避开了。
“我帮你戴上。”
在花环放到头顶的这一刻仿佛和从前交叠在一齐，爱美很喜欢跟着芳娘去赶集，因为每回赶集回到村口她会在花环编好后的第一时间得到，还能享受芳娘亲手为她戴上的待遇，这样的时刻，总感觉自己已经接受了无数次的加冕，宝物已收入囊中。
此刻也是同过去一样的兴奋，可在头上花环被细细调整好抬起头后，她盯着眼前这张脸视线逐渐模糊了，感觉到一股热流从眼角滑落，随后便由一只冰冷的手很迅速地抹去。
“怎么哭了呢……”眼睛恢复明亮，对上的是来自另一双眼睛透露出的心疼。
爱美笑着摇了摇头，接过芳娘手上的鸡，说道：“走，咱们跟奶奶说今晚加餐，我下厨，给你们露一手。”
像爱美为了隐瞒手上时不时新增的伤口而找的借口说的那样，她也的确同奶奶学了做饭，只是伤口大多不从这处来罢了。
奶奶今天安心地乐得清闲，看着两个孩子搭配着忙活。
“你们姐妹两人以前经常一齐做饭罢？”奶奶很自然地提出疑问，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但话音刚落又疑惑道，“可爱美刚学的……”
“奶奶，以前爱美不做饭的，她就爱看我做饭。”
“是吗，那真是姐妹连心了，今日配合得真好啊。”奶奶慈祥地笑着，仿佛眼前的两个孩子是自己的亲孙女。
芳娘下意识看向爱美，却意外地对上了目光，立刻低下头往火炉里添柴，但耳朵的通红暴露了她内心的波动。
爱美看着这双红耳朵，心里对于芳娘承认内心想法的事又心急了几许，但还是主动替芳娘挡下了眼前的尴尬，道：“可能我只是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跟你们学来的这些技艺，今儿全都派上用场，才装出了这副默契的样子。”
奶奶听后仰头大笑，露出了有几个空位的后牙槽，看来爱美是把奶奶逗得开心了，芳娘心里的负担也因为奶奶的笑声拂去了不少。
“奶奶，您先去坐，我同爱美这就把鸡肉端过去。”
“嗳，好，好，辛苦孩子们了。”
--
难得芳娘今日收工早，同奶奶生活久了，便觉得自己该挑起大孙女的担子，晚饭后把不大的屋子里外都打扫了一遍，被奶奶催促了好几回才放下扫帚，去洗了澡。
而爱美早在芳娘洗澡前便躺下了，芳娘以为她这会已经睡着，还特意放轻了步子回房。
“芳娘。”爱美还醒着。
“嗯？”
“快过来。”
芳娘以为有要紧事，三两步便爬上了床，坐到爱美身边。
“躺下。”
芳娘照做。
爱美抱了上去，把脸埋在芳娘肩头，听到芳娘接连的深呼吸后，才缓缓说道：“谢谢你……”
“谢……谢什么……”
“谢谢你给我过的生辰。”
这事不提倒好，一提起，芳娘便又回想起从前在黄家时，无论是富贵还是爱美，生辰日都得大办，现在却只有四分一只鸡，还是花了个来月卖香烟攒下的钱才方方够买来，这个落差搁她心里属实不好受，不禁为着自己亏待了爱美而惭愧着，忽然觉着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爱美突然咂嘴，感叹道：“今儿的鸡肉真好吃，你记住那个摊贩，明年生辰我还要吃！好不好？”
“爱美。你不用安慰我的……我知道你从前在家的时候，生辰可不止这些……”芳娘的哭腔已经跑了出来，可她依然只顾着钻牛角尖，顾不上掩饰其他。
“可是现在有你一直陪着我呀，这是最开心的事儿了。”
又陷入了安静。
爱美忽然想起前不久奶奶意外跌倒后说过的话，那时老人觉得自己差不多到了尽头，在两人给她擦身子时不忘叮嘱，说不定此刻是个重温的好时机，还能安慰和试探到些许芳娘的心思。
“你还记得先前奶奶同咱们说过什么吗？”爱美自问又自答，“奶奶说如今在外头咱俩就是唯一的家人了，得好好照顾对方。你把我照顾得很好，不必多想的。”
还是没等到回应。
爱美又自顾自地进一步试探：“既然是家人，我都不嫌弃，你更不该自责不是？而且……不是嫂嫂或者奶奶说的‘姐姐’那种家人，而是……”爱美咽了咽口水，感觉心跳到了嗓子眼，怯怯地继续说，“是像丈夫同妻子，真正能分担日子，再也不分开的那种家人，所以咱俩好好爱护着便是最重要的事儿了，不必计较其他事儿。”
爱美一股脑把话说完，可耳边突然响起了呼噜声，这是爱美从未听过的，但伸手触碰到芳娘滚烫的耳廓时，她知道，这人果然在装睡。
此时芳娘在被子下的手正揪着自己的裤腿，她强忍住因犯了禁忌而不知所措甚至渴望给予回应的懊恼。
正当芳娘心里的波澜未平，一波又起，突然又感到脸颊一热，一阵熟悉的触觉。
这是爱美从前说过但后来又主动推翻说法的“贴面礼”！
呼噜声戛然而止。若是爱美听得仔细，装睡的人此时的心跳声恐怕要盖过方才的呼噜声。
爱美半躺着注视身边的人，等待她醒过来“呵斥”自己的不该的发落，可这并没有发生。
胆小鬼。爱美在心里抱怨一句，却也没有太多的不愉快，因为从前在学堂就学过，所有事情都要循序渐进，在这件事上更是如此，她十分明了。
可她下一秒感觉到了被子被牵动，身边的人翻了个身，尽管还是一言不发，但身子更靠近自己。
这或许是芳娘的纵容。
这或许是事情重要的进展。
爱美这么想着，不禁偷笑出了声音，于是赶紧拉过被子盖住脸，被子下的笑脸依旧灿烂着，只能等心跳不知乱蹦了多久，才疲惫又甜滋滋地睡去。
梦里竟出现了两人老去的模样，那时候还生活在一齐。
而这夜芳娘也梦到了一样的情景。
她们在梦境的迷糊中只有一个想法，一直把这梦做下去，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