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的超市总是很热闹，牵着手的情侣、扯着衣角的小孩、背着手的老人，三三两两穿行在生鲜区，打折的玉米边上围着一群人，挑挑拣拣的扒掉外壳再放进生鲜袋里，剥下的玉米叶和须子落了一圈，不受控制的小孩尖叫着到处跑，那些毛须就被带到各处，苏绽甫一走近就觉得脖子发痒，摒着呼吸紧走几步，一头扎进琳琅满目的零食区。

这边有货架隔开，人也比生鲜区少，她推着购物车在颜色鲜艳的零食区流连许久，先拿了一堆店里要用的糖果饼和蜜饯，在一排包装精美的糕点前停下脚步。

绿豆糕、龙须酥、凤梨酥、桂花糕、车轮饼、樱桃派，品种多样、图片精致，她一个个的看过去，盯着桂花糕盒子上的花瓣纠结许久，还是没将它放进购物车。

结账的时候顺手在架子上拿了盒草莓味的口香糖，算是满足了她想吃甜食的欲望。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步行街两边树上缠绕着的灯带亮起来，映着各家店铺顶上亮闪闪的招牌，草坪里藏着的音响播放着节奏动感的背景音乐，商业区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金德广场占地很广，出入口设计复杂，除了外部可见的出入口之外，还有不少供内部出入或者分时段开放，为了避免在地下迷路，她老老实实的回到地上，一边往走一边回想自己下来的路线。

十一假期第二天，金德广场持续客流高峰，位于四楼的“君颜美容会所”开业，广告道旗和吊牌从地下车库入口一直打到五楼电影院门口。

打折、特价、新人体验、多人同行免费、满减，花样翻新；套圈、掷骰子、猜谜、抽奖、随手礼，活动连续整个假期，热闹非凡，广场大屏实时播放开业现场盛况，吸引了不少客流。

如此，新店开业的第一周，人人都忙的顾头不顾尾，好在丽姐当初招人的时候明说按单子和留客量算绩效，大家累虽累，却并无怨言。

人一多，等候区的小零食就不够用了，让客人坐着干等肯定不合适，好在楼下就有大超市，苏绽被派来做采购，也算是透口气。

商场内街人挤人前进缓慢，上空飘着的气球时不时被顶上的小旗子勾住，苏绽不知第几次避开撞上来的小孩，寻了个空走到商场外街上。

路口有大爷在卖炒栗子，大铁锅现炒，走近几步，炭火的热和栗子的甜香一起涌上来，她买了两袋炒栗子加一小袋糖山楂，这才算是勉强压制住心里的那股躁动。

那种欲望未得到满足，一直伸着爪子在心里挠的躁动。

在爱吃甜食这一点上，苏绽似乎从未长大，丽姐有时候笑她，小孩子一样的口味真好跟晨晨凑一对，而事实上晨晨如今还不太被允许吃甜食，跟苏绽在一起是他少有的能吃蛋糕、棒棒糖还有各种甜点的机会，他聪明的很，三不五时就跟妈妈说想苏绽姨姨了。

比起小时候，带色素的水果糖都能叫人满足，她如今还是挑剔了些，太甜的不不健康又难吃，太淡的没味道，总之很难找到真正合她口味的糕点。

可惜总有一些时刻，想要吃点甜食，糖炒栗子也好、桂花糕也好，有点甜在舌尖总好过品尝不尽的苦涩，所以她很不明白，隋宁为什么喜欢美式黑咖啡。

店里这会儿人很多，栗子和山楂球很快被瓜分殆尽，苏绽随便吃了几口留给她的盒饭，就去忙着接待客人，一个接一个，一直忙到店里打烊。

这几天都是这么过的，没有预料到开业生意会这么好，好在今天已经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比之前稍微好一点，六点多迎来一波客流高峰，这会儿九点已经基本结束，忙到脚跟打转的一天终于过去，几个身穿粉色套裙的美助围着前台桌子，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声音放的很低，毕竟说了一天话，累得很。

苏绽揉着后脖子关上小房间的门，碰见清洁大姐叮嘱了几句，房间使用率高、人也多，一定要注意打扫和消毒。

商场的人流量跟写字楼不是一个量级的，这几天她深刻体验到了这一点，甚至偶尔悄悄后悔当初没拒绝过来帮忙，但路过丽姐办公室的时候看她还在跟供货商打电话扯皮，又不由自主的骂自己矫情。

大家都忙了七天，从早到晚，比她年纪大又比她辛苦的丽姐还在精神百倍的忙碌，她有什么理由萎靡退缩？

没等她自我建设完，骤然被塞了一块糕点，她晚饭吃的急这会儿正饿着，于是毫不犹豫的咬住，唇齿瞬间被清甜占满——是桂花糕。

甜食令人心情大好，她本能的笑了一下，眼睛都亮了。

陈冉打了个哈欠，手拍拍她肩膀：“哎哟，小狗似的，饿成啥样了都！”

“哪来的？”桂花糕挺大的一块，苏绽一口咬不下，碰过消毒水没洗手也没法用手碰，索性仰头对着天花板，叽里咕噜的发问，“你怎么来了？”

陈冉是二店的人，没在这边排班。

“过来看看，后面有没有机会扩展一下。”陈冉留了块桂花糕在手上，剩下的给前台分了，“丽姐呢？”

“后头忙呢！”苏绽将桂花糕全咬进嘴里，偏脑袋往后指，“你找她啊？”

说完伸手去抓陈冉的手，确切的说是抓陈冉手上的桂花糕：“哪来的？这么好吃？”

已经转身往里走的陈冉被她一把扯回来，哭笑不得的把手上剩余的那块桂花糕递给她：“自己做的，喏，给你留了一块！”

“哦！”苏绽在前台桌上抽了张纸垫着，把桂花糕放在手心，这才注意到桌上空了的盒子是个塑料饭盒，有些低落的嘀咕了一句“那就买不到了！”

小时候觉得，妈妈做的栗子饼当然好，但总不如小卖店里的奶糖和巧克力好看，所以总偷偷的在被子里藏着奶糖和小饼干，之后长了蛀牙疼的哇哇哭，之后就再不敢藏了。

上学的时候她蹭过西点课，也练过几次手，烤了小饼干拿到莫子桉的学校，请同寝的同学吃，收获了一致好评，也算是满足了她彼时微不足道的一点虚荣心，还稍微按住了一些她敏感到不住冒头的自卑。

她还记得当时上烘焙课的老师是一个圆圆胖胖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很有福气的模样，说甜品寓意幸福和期待，烘焙需要静心和耐心，匆匆忙忙、火急火燎是不行的，只有做的人用心了，出品才会好。

如今再回想，做曲奇饼干的心境自然已经模糊不清，但也明白，那时候纵然偶尔自卑作祟、觉得自己离莫子桉越来越远，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对未来充满希望、开心又期待的。

那年以后，她做过无数顿饭，却没有做过哪怕一次甜品，大概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尝不出理想的甜度，幸福、期待这些词汇都与自己毫不相关。

丽姐和陈冉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前台已经收拾完下班了，苏绽像被定住了似的在原地发呆，眼睛盯着手里装桂花糕的塑料饭盒，里头还有些碎渣，那眼神像是在考虑要不要把残渣倒出来吃掉。

“走走走，吃饭去！再晚小苏就要啃饭盒了！”丽姐笑着将饭盒拿走，“饿了就去吃饭啊！看空盒子干什么？”

陈冉接过去放进随身的包里：“你喜欢我下次再做，哪就这么稀罕了？”

苏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提她方才思绪已经飞了十万八千里：“这时节还有鲜桂花？都冷了！”

“网上买呗！”陈冉帮着关好店门，“朋友说南方这会儿还暖着，桂花多开了一阵子，家里还有，过几天我做了给你带，难得你这么捧场！”

十月初的J城天已经挺凉了，商场十点停止营业，她们从专供员工出入的小门走出来，被冷风吹的同时捂紧了外套。

桂花啊！桂花！

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似乎多念一句，嘴里的桂花香味就会多停留一分似的。

之前朋友圈里看到陈酌发的桂花糕礼盒和桂花蜜，突然就馋了起来，可惜J城不像南方，不喜甜腻又不当季，她没有找到买现做的桂花糕，包装好的又怕难吃，所以一直忍着。

今天终于吃到，又勾起些别的想法：上海的桂花可能还开着，那哥哥会吃桂花糕吗？前阵子中秋节，有没有想过她？

丽姐挥手在她眼前摆了摆：“发什么愣？点菜啊！累傻了！”

回神三人已经在一家粤菜馆坐下，是家路边小店，兼做夜宵，这会儿很难找到吃正餐的地方，陈冉捧着菜单看的认真，丽姐看着她一脸忧虑：“你这动不动神游天外，走丢了都不知道，我待会儿送你回家！”

“不，不用！”苏绽连忙拒绝，吃完饭估计十点多，她家跟丽姐家不顺路，晨晨还在家等，她不好意思麻烦丽姐，“打车就行！”

丽姐没再坚持，只点了点头，正好菜上来，三人都饿，于是纷纷低头吃饭。

清炒菜心、虾饺、排骨鸡爪双拼、海鲜粥，都是清淡爽口的菜色，吃到一半才开始说话，主要是陈冉和丽姐说，苏绽听。

陈冉当初是以半合伙的方式加入美容院的，她有技术也有客源，算是合作驻店，利润有分成，这次开了新店，她想两家店一起做，不定点，按照就近原则安排，这样能吸纳远一点的客户，不过店里就得单独给她辟一间房出来，面积还不能太小，毕竟她要做全身造型，空间太小就显得逼仄不上档次。

不过金德广场费用不低，店里的房间这周都是满额运行的，要单独空一间出来还要做另外的布置，多出成本，而且有不小的空置风险，毕竟客户预约存在不确定性。

苏绽嚼着菜心，听她们有来有往的聊，无从判断她们聊的顺不顺利，只觉复杂的很，觉得自己做二店店长还是太稀松了。

吃完饭陈冉先走了，苏绽跟着丽姐下了地下车库，让丽姐把她放在好打车的路边，刚下车就听见几声嘀嘀，停在公交站边上的一辆黑色suv冲她打着双闪，隋宁探出头来招手：“打车吗？小姑娘！”

她快速转头去看丽姐，被甩了一脸车尾灯，心里有点想骂人，但又不知道骂什么，只得耷拉着脑袋往隋宁那边走，食困都清醒了不少。

隋宁没下车，探身推开副驾门，看着她系好安全带便稳稳将车开了出去。

车上广播开着在讲相声，马三立的《逗你玩》，倒不是她听过，而是因为她知道隋宁喜欢，听的很熟，听到上句能接下句的程度。

两人都不说话，显得广播背景里的笑声哄闹声格外刺耳，但也因为这点动静，让近在咫尺的两个人不那么尴尬。

如果苏绽没有正襟危坐并拢着腿，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根人棍，离隋宁越远越好的话。

车开进路窄人杂的老城区，路边不时有行人擦着车头走过去，也不看路灯，隋宁索性放慢车速，慢悠悠的往前挪，遇到红灯踩了刹车，看了一眼苏绽笑了：“你还真准备躲我啊？”

“我没有！”苏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恨不得跳起来否认，“我没躲你！”

隋宁刚要开口，前方绿灯，后面喇叭催促，他只得放开刹车，加了点油继续往前走，上了大路车少人少，他正要开口，转头却发现苏绽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小小的人缩在座椅上，往角落里靠着，倒不像醒着的时候那么紧绷。

他叹了口气，心说得，今天又没法解释了！天气一凉，恋爱也跟着凉啊！

他脑海中的自己拍了把方向盘，无声咆哮。

事实上他双手抓着方向盘上，前方道路通畅且是直行道，基本不需要调整方向，晚上车少，也不需要看后视镜观察后方来车，他内心纵有千头万绪也只能了无生趣的往前看。

苏绽原本只是闭着眼，听到他叹气的声音，先是心里一紧，下意识的将眼睛闭的更紧，想着装睡一会儿，到家就醒，不料隋宁车开的实在太稳，她昏昏沉沉的居然真睡了过去。

小说和电视剧里的情节总是让人不小心睡过去之后睁眼就是天亮，但现实里，苏绽没有这样的好运，如果这算不上什么好运的话，她没有这种质量的睡眠。

人们总是说，没心没肺的小孩才能一夜无梦到天亮，年纪越大，心事越沉，就越来越难睡的好。

她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心事，而且她还不到二十五岁，远不到心事重重、辗转难眠的年纪。

但她确实睡的不好，不至于彻夜难眠，只是很难睡熟而且容易早醒，在陌生的地方就更难睡好了，尽管认识隋宁到现在，他一直是一个给她足够安全感的人，而且连续忙了一周，积攒的疲惫随时都可能将她心神飘忽、陷入睡眠，却不足以让她突破长期以来的惯性，在他人的车上睡上漫长的一觉。

睁眼是四周还是一片昏暗，她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却感受到一点不足为人道的遗憾：要是一觉醒来真是天光大亮就好了。

好在那点遗憾只是沾湿眼睫的一点水迹，眨眼间便消失殆尽，她坐起身将座椅调回原位，发现周围是没见过的景色，并不是她预想的街边或者停车场。

她有些慌乱的掏出手机来，发现自己睡了差不多，顿时心里轻松了些，这么点时间，就算是被带到其它地方，也不会走的太远，不至于是睡着了被人卖了。

社会新闻里被人拐带到陌生地方遇害的案例不少，无一不是教人要保持警惕心、不要轻信、保护自己，看客只会感慨几句或者当八卦谈资，绝少自动带入将自己带入那个“万一”，但苏绽不是。

因为她自己就曾是社会新闻的主人公，纵然只是一小片报道里的苏某，已经让她在无人的小路上警惕万分，避开所有黑暗的路段，晚归打车也会给同事发车牌号，绝不在半夜往人声鼎沸的酒吧街去，躲开每一个突然靠近的异性。

她活的战战兢兢，却又藏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