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陆怀青的黑漆漆的眼睛显得格外湿漉漉的，像路边一颗不起眼的沾了春雨的小石头，连额上过长的头发都欺侮他，细细碎碎的沾到眼皮、睫毛上。

更可怜了。

小熊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半大的孩子，还计较什么呢？他已经很懂事了。

他这么想着，手已经在大脑发出指令之前伸了出来，一个想要拥抱的姿势，他把这个理解为是一种想要寻求安全感的姿势。

对于陆怀青来说，他就是这个安全感的来源。

陆怀青怔了怔，蹲下身，伸手把小熊捞了起来，放在膝盖上。

“你怎么不说话呢？”他虚虚地握着小熊的一只手，“要什么时候才能说话呢…？”

“是没办法说、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还是讨厌我……”

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止不住的，没有间隙没有停顿，完全不受控制，疯狂的滑落。

小熊慌乱的摇头，伸手想去抹去他脸上的泪，可软绵绵的手摁上去，渗出的水和泪混在一起，谁也分不清了。

模糊的视线里，他唯一能清楚的感知到的只有一只冰凉凉的小熊爪，后来是两只。他努力的眨眼，发现小熊的头在拼命的摇摆，生怕他错过似的。

“没有吗？”陆怀青吸了下鼻子，非常坚定的保证道，“以后会好起来的，在你爸爸妈妈找到你之前，我会好好的照顾你的。”

“你知道爱洗澡的小鳄鱼吗？”陆怀青站起来，走近水池，把小熊放在水盆里，撩了撩盆里的水，已经凉了。

“以后会有很热很热的水洗澡，还会有小浴缸，家里也会有很多很多鸡蛋，吃不完的鸡蛋。”

他掰着手指头，“我每顿饭会吃两个，一天吃六个。”

“会吃的很慢的，很优雅。”

小熊靠在水盆沿上，两只手搭在盆边，脚脚试着水温，等差不多了，他立马敲敲盆沿，陆怀青就把水龙头关掉。

小熊矜持的点点头，意思是听到了，手指不分瓣，又不能说话，他只能最简单的比划了一个爱心。

陆怀青不知道看没看懂，就唔了一声，然后丢下一句“那，那你洗澡吧，我去吃饭了。”然后就跑了。

小熊不明所以，盯了门的方向一会儿，陆怀青没有折返回来，他这才拿起沉在水底的小毛刷，沾了肥皂，努力的刷身上臭烘烘的毛，连脚底板都仔细的刷到了。

一边洗澡，一边想着怎么解决说话的问题。陆怀青一定是希望他说话的，但是他又只能说三句。

要多说话也不是不行，以陆怀青现在对他的态度，他就算是光明正大的拿着小刀子在他手上划一道，他也只会先把刀子从他手里抢下来，然后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陆怀青身子太弱了，之前丢掉的血不知道吃几顿才能补回来。

小熊想到厨房地上一大兜萝卜圆葱和白菜顿时有些头大。

光吃这些，什么时候能养起来。

而且下周可能又要去抽血了。

一周又白干。

小熊把自己沉到水底，完全的浸泡到水里，搓着脑袋上的泡泡。

还有他最担心的问题，陆怀青的血对他说话次数的影响，如果是一次出血算一次说话机会的话，那他就能控制出血的凉，只要一点点血就可以多增加一次说话的机会。

可会这么容易吗？万一，万一以后必须要足够多的血才能再说一句话呢？就算陆怀青能接受，身体能受得了，他也不会接受的。

他叹了口气，从盆里出来，把盆涮干净放到一边，站在水龙头底下把身上剩下的肥皂沫沫冲干净，先用手把能拧干的地方拧干，然后用干毛巾把身上的水擦干。

接着顺着小滑轮下来，跑到客厅，陆怀青还在吃饭，心不在焉的，更明显在想着什么，看到小熊出来眼睛一亮，放下手里的勺子站了起来。

“要吹吹吗？”

小熊没摇头也没点头，而是哒哒哒的跑到陆怀青的书包旁边，从里面扒拉出一张白纸，拿了一只笔袋里的水笔，在上面费力的画了几个字。

然后在陆怀青起身准备站起来往这边走过来之前，手里高高举着纸转了过来。

室内暖色的灯光打在小熊的身上，像陆怀青在课本上才见过的自由女神像，只是自由女神不是女神，而是一只小熊，小熊手里拿的也不是胜利的火炬，而是一张写了字的白纸。

上面写着：我先烘烘。

举了几秒，心里计算着陆怀青大概看清了上面的字，小熊从纸后面探出一颗脑袋，指了指身后的暖气片。

陆怀青刚要站起来的身子重新坐了回去，鼓着嘴唔了一声：“可那样熥不干啊……”

小熊轻松的拉着绳子，坐着小滑轮到台面上，然后小心的从阳台的一边落到暖气包上，整个熊趴在暖气片上，头歪歪着，朝向陆怀青的那一侧。

陆怀青拨拉着碗边的勺子，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不远处的暖气包，直到看到小熊的脸转过来，他才又重新开始吃饭。

他吃的很慢，似乎是在尽量保持优雅，但模样属实有些怪异。小熊挠挠脸，侧了身子熥胳肢窝和耳朵。

等陆怀青捧起碗把剩下的面吃完，到厨房洗刷的时候，小熊才敢把身体侧转到另一边。

没过一会儿，身体干了，但脑袋还是湿乎乎的，只有后脑勺那一小片勉强干了。

小熊跑到卫生间，从柜子里面拿出吹风机，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让陆怀青吹，他最喜欢做这个事。

他仿照刚才，又拿了张白纸，在上面写了：吹吹，一只手抱着吹风机，另一只手举着卡片，扒拉着厨房的门边，给陆怀青看。

“唔…要我帮你吹吗？”

陆怀青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才把小熊和吹风机一齐抱起来。

他捏了捏小熊的爪子和脚脚，还是有点湿乎乎的，鼻子更不用的说了，甚至还在往下滴水。

他开了最大档的热风，一点点的吹着，已经不会再出现之前集中吹的某一处，然后把小熊热的跳起来的情况了。

小熊躺在他怀里，热乎乎的风吹着，脑袋靠在陆怀青的小肚子上，软乎乎的，眼睛舒服得快要闭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模模糊糊的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放置到了柔软的一处，没过多久，身侧微微的塌陷一块，温热的气息带着一点干燥清爽的肥皂味紧紧的将他包裹住。

床头的小灯似乎也灭了，视线里变得乌黑一片，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旁边陆怀青轻微的呼吸声，还有他长长睫毛扫过他皮肤时的一小串摩擦声。

还没睡。

快睡。

小熊翻了个身，动作很娴熟地把脸埋进陆怀青颈窝处，两只小圆手搭在他的肩头，用最后的一点点的力气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

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了，就在小熊迷迷糊糊的要陷入梦想之前，他听到陆怀青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附在他耳旁道：

“明天如果能说话的话，可以和我讲早上好吗？”

*

小熊凌晨五点就爬起来了。

小熊凌晨五点才爬起来。

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先是找陆怀青，发现人不在，而厨房里正发出一些微弱的响动。

小熊搓了搓脸，用力的推开紧紧包裹住他的厚被子——这绝对是陆怀青起床后的杰作，因为原本用来紧紧裹住两个人的厚被子现在紧紧的圈住他，只留出他的鼻子漏在外面，被子的四个角很妥帖的掖好，成条状，一丝冷空气也进不出来。

从床的上方望过去，像是一条有着巨大白色鱼尾的美人鱼，被暂时的搁浅在海岸上。

他奋力的挣扎出来，把被子铺平在床上，然后顺着床沿的小台阶走下来。

这是陆怀青粘起来的，用的是他吃完的营养液小瓶子。

他先去厨房，仰着脸看到陆怀青正转动着手里的铲子，电饭煲里煮着大米粥，灶台上的炒锅里炖着什么，闻起来像是白菜的味道。

小熊把拳头握起来，放到嘴边，咳嗽了两声，脆生生道：“早…早上好。”

太长时间没有说话，更何况是这种问好的肉麻的话，就更不常有了，至少在小熊贫瘠的记忆里，是没有过的。

以至于说出口的话像是哭哑了嗓子似的那一种“沙澄”的声响。

但陆怀青似乎喜欢，他不介意多尝试一下。

于是他又清了清嗓子，试图把这句陆怀青从昨晚睡觉前就开始念叨的早上好念的再好一些，最好像是电视机里播出的那种深沉的播音腔。

就在这时陆怀青转过身来，嘴里咬着半根水萝卜，嘴里发出脆生生嘎吱嘎吱的声音，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质长袖，领口松松垮垮，几乎露出大半个肩膀。脖子上不知道怎么弄的，有一小片红红的印子。

小熊定睛一瞧，愈发觉得眼熟起来。

这不是，这不是他鼻子上的那一小片半圆装饰物留下的印子！

小熊顿时耳朵涨红起来，身体不稳的背过身去，手摁在厨房的门框上，努力的稳住气息：“早，早上好！”

他面上强撑着，但心里还是有淡淡的失落，因为这次发出的声音还是那副破锣样，一点美感都没有。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衣物摩挲的声音：“早上好。”

下一瞬他就被捞过去，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我喜欢你说话，”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耳朵上，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原来这么敏感，似乎有一只小手顺着耳朵处的神经一句摸到他的心脏，只颤的他浑身发抖，整个小熊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