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留神听着,直到外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一点也听不见了,他才一个翻滚,从暖气包上跳下去。
大抵是因为身上湿漉漉的,水没拧干净的缘故,身体笨重的很,落地姿势和想象中有很大出入,啪叽一声闷闷的砸到地上。
脑袋被摔的嗡嗡的疼,小熊手软脚软勉强爬起来,可又天旋地转的,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恍惚之间,大脑中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耳边响起混乱的、尖锐的好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右侧额前传来无法忽视的钝痛,他抬起手去摸,狭窄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短短的绒爪。
是了,他现在是一只小熊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低头看自己沉重的,蓄满了水的两条腿,用还算干的短手去摁,触感确实很柔软,怪不得那小人喜欢他寄居的这副壳子。
他又想起刚才那小人,他发现他的时候,他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连动一下都困难,视线被那捆沉重的烂枝子遮了个大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的。
他被妥帖的安置在包里,里面放着几张做完的试卷,他随意的扫了几眼,数学什么的都做完了,语文和英语大半空着,名字倒是写的工整,一笔一划誊抄在试卷上方中央的位置。
他叫陆怀青。
名字算不上好听,模样长得也不是讨喜的,额前的头发长的压到眉毛处,几乎快要遮住那双睫毛乌长的眼睛,小脸惨白,营养不良似的。
说话的声音也是又轻又快,音量也小,寻常人很难听清的那种,但他还是听见陆怀青和他讲的唯一一句话,他说:“我们回家。”
回家?
他挤了身上的污水出去,拍拍光溜的身子,站起身来,环视四周的陈设,心想这才不会是他的家,他记忆虽然破碎,但也不是什么都记不得。
模糊记忆中唯一清晰的,是一个女声急切的呼唤他:“确确,快醒醒,不要吓妈妈。”
只是他记不得女人的面容,只有模糊的黑影和鼻尖浓重的血腥气还停留着。
确确,到底是哪两个字,他也记不得了。
小熊在脚上包了团纸,手掌不分瓣,他连扯下一张卫生纸都艰难的很,而且他发现自己的力气小了太多,像是真正变成一只毛绒小熊了。
包了脚,他快速的移动到卫生间,想瞧瞧自己如今的样子。却不想现在照镜子也同样是个难事,他奋力的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洗漱台。
幸运的是,洗漱台底下有个一体式的柜子,上面有把手可供借力,他站远了比划,倒也不是不可能上去。
思量了一番决定试试把脸盆倒扣过来,踩着盆底勾到柜门上的把手,再将自己缩起来,脚踩着把手,试了两三次才终于艰难的攀到洗漱台的台边,一用力,扑通一声又摔进了陆怀青没来得及放掉的水里。
小熊生无可恋的,晃晃悠悠的在水上飘着,脚上的纸也完全湿透了,飘在他身边,一会儿咕噜噜的沉下去了。
总算顾及着不知道何时会突然回来的陆怀青,小熊才又一鼓作气的从水里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水珠,到镜子前去瞧自个的模样。
一凑近了,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怎么这么丑,不仅丑,还是个残疾,连眼睛都少了一只,怪不得他刚才觉得眼前怪怪的,少了一块似的。
颓然的拍拍自己的脸,原本烘干了蓬蓬起来的绒毛现下又重新打绺贴在身上,落汤鸡一样,小熊愤愤的把池子里的温水放了,磅的一声直接从台子上跳下去。
是了是了,他刚还嘲笑被丑八怪捡了去,现在自己也变丑八怪了,还少了只眼睛,也不知陆怀青是怎么想的,要把他捡回来。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吧嗒吧嗒的往阳台的方向走着,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湿哒哒的水印子。
“哎呀,哎呀。”小熊跳起来叫了两声,却发现嘴巴像是被毒哑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震惊的捂住嘴,又摸了摸鼻子,跑到厨房的垃圾桶旁使劲的嗅了嗅 ,还好还好,是能闻出味道的。
只是不能说话了,只是不能说话了。
他焦虑的来回走着,屋里太冷,他又回到暖气包旁边去,余光瞥到陆怀青已经快到楼下了,身上背着一个还算新的牛仔挎包,低着头。
小熊趴在玻璃上,往下看,陆怀青低着头,有几根不听话的头发微微的的翘着,小脸又瘦又尖,下巴上沾了灰似的,远看着发着青。
只略略扫了一眼,小熊就移开视线,观察着四周房屋的陈设,高低错落的民建房,上面是用来住的房子,最下面的车库大都改成了小商铺,沿街做些买卖。
这些楼都不是很高,从这里跳下去正好落到一楼馒头铺支着的棚子上,又缓冲的效果,更何况他现在是一只小熊,重量就更轻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该怎么从这间屋子里出去。
他必须要离开的,也许还有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在等着他。
只是不知怎的他脑海里又突然出现陆怀青发现他时,脸上又惊又喜的表情,小心翼翼的,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宝贝,不得了的宝贝。
小孩子总是喜新厌旧的,等他走了,过两天,他自然就想不起来了。
他重新趴回去,脑袋朝着天,后背倚着热烘烘的暖气包,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听着门外的脚步声。
脚步声一轻一重的,接着脚步声停在门口,房门被从外面打开,冷飕飕的寒气嗖的一声灌进屋里。
“我回来了。”他听着陆怀青欢欢喜喜的道。
小熊心道:明知道屋里没人,还说上这么一句做什么呢?
“咦,地上好多水。”陆怀青道。
小熊心虚:不小心弄的,你多担待。
“哎?我刚放的温水哪里去了?”
小熊逃避:又洗了一遍,给放走了。
“啊!垃圾桶怎么倒了。”
小熊:臣有罪!
*
陆怀青紧紧攥着身前的挎包,想着里面刚买来的小衣服,心里软乎乎的。
虽然只是一件被退货的、二手小西装马甲,陆怀青也还是高兴,毕竟是他自己卖废品赚的钱,给自己的家人买的衣服。
尽管在别人看来那只是一只小熊,可对他来讲是再珍贵不过的。
路过楼下的馒头铺子,他和吴婶打了个招呼。
“哎呦呦,这孩子,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吴婶一见他吓了一跳,在围裙上扑了扑手上的面粉,从笼屉里拿了个刚蒸好的红豆沙馅的包子,塞到陆怀青手里。
“趁热吃,不吃饭可不行,你这孩子,等着,”吴婶说着,转身往帘子后面走,要再给陆怀青拿杯热乎的豆浆。
早上卖剩了的,不值钱,她本来是准备晚上热热自家人喝,现下也刚好派上用场了。
陆怀青反应慢半拍,被塞了个热乎包子在手里,蒸腾的热乎气把他惨白的小脸也熏的有了几分薄红,他不好拒绝,只从包里拿了刘管家送来的补剂,放桌上一些,然后趁着吴婶忙活,揣着包子一溜烟的跑了。
吴婶拨开帘子,手里拿着一早保温着的豆浆,再一抬头,人咋就没影了,她急的走出去,果不其然看见一个风风火火的影子,心想跑的还挺有劲,笑骂道:“皮猴,当心些!”
陆怀青这孩子已经来他们街区五六年了,性子沉郁也不爱讲话,他刚搬来,是一辆汽车来送的,从车上下来的人穿西装打领带,威武的很。
倒是陆怀青,穿的很单薄,人也瘦小,像开在墙角的花,似乎很快就要败了。
他们住在同一楼上,每过几星期,那辆车就来接他一次,再加上陆怀青性格沉郁,也不和周围同龄的小孩子玩,街里街坊的闲话很快就传开了,说这是被养在外头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吴婶是不信的,心想哪有大人物家里的孩子长得这样瘦。就算是私生子,也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产下来的,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某天陆怀青被一早接了走又大晚上的才送回来,小脸煞白的,被夜晚的灯一照,更像是小鬼。她觉得不对劲,收了摊远远的跟着他,眼瞧着突然就倒地上,吴婶被吓得不轻,赶忙扶了起来,还有意识,只是手脚冰凉。
吴婶不是没文化的,上过两天学,知道这时该喂点甜的,她身上揣了别人结婚给的喜糖,喂了一块到陆怀青嘴里,陆怀青才慢慢缓过来。
她又去看身上有没有摔出别的伤,这才发现纤细的手上布满了针孔,胳膊上也都是,有的青紫连成一片,看的渗人。
“这是怎么弄的?”
陆怀青推了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只道:“没事,你别管。”
第二天吴婶一开门,门前多了几箱花花绿绿一看就贵的咋舌的小箱子,工整的摆成一个正方形。
陆怀青就坐在旁白的台阶上,看见她出来,又看看旁边一堆的东西,道:“给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