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日神殿外,岛屿的一处海角上,有个古老的钟楼。
它早已被废弃、也鲜少有人问津,只能无言地望着世间。
群青靠在岩石上,抱着双臂,俯视岸边潮起潮落,“淡月,你带我到这个地方,是想说什么事?黑疫又卷土重来了?”
“……”
淡月注视着遥远的地平线,“巡溟官,你听说过“恒数律”吗?”
“没有,那是什么?”
“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事,并非你应该承受的重担。但是它或许,能回答你过去几周里的诸多疑问。”
群青认真起来,起身做出倾听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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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月于是开口。
““恒数律”,应该是深空神力的体现吧。”
“这个“数”,指的守垩原上的死亡人数。而“恒”,则表明在短期内,这个死亡人数是相对固定的,无法被外力所改变。也就是说,如果世界上注定有一定数量的人死去,那么无论是什么死法,作为神族的我们,都改变不了结果。”
“无法改变?”群青不解,“虽然治愈法术对他们大多没用,但若只是意外的话,还是能救下来的,不是么?”
淡月微微摇头,“恒数律并非作用于个体,而是将所有人视作整体。其中谁死亡、谁被救,这种事对恒数律来说无关紧要,它只在乎数量。”
“举个例子吧,若是有人在火灾中本该死去,却被我们侥幸救了下来。那么,或许是次日、或许是下一个月,另一个无关的、不应该去死的人,便会以另一种方式死去,以填补死亡的空缺……无法避免,这就是所谓的“恒数律”。”
群青皱起眉,“这么说,岂不是我们每救一人,就会有一人代替而死?”
“是这样,而且完全随机,毫无规律可言。”
“……”
确认群青接受了讯息,淡月又继续说。
“如果在在短期内,恒数律决定了有更多的、数千、数万、甚至数十万的人死去,那么便不能依靠“意外”或者“谋杀”之类的了。在这种情况下,有时会发生大范围战争,而有时则是灾害,以及……瘟疫。”
“从那时黑疫的情景来看,火神花自然开放前,大约会有几十万人会死吧?这便是这次恒数律索求的死亡人数。“
听到这里,群青有了点莫名的预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接下来是想说,因为我和天槲介入、提前让火神花绽放,所以会导致死亡人数不够吗?”
淡月点了点头,“是的,虽然被你与天槲阻止,但恒数律并不会因此而停下脚步,而是会在别的地方寻求补偿,也就是……制造其余的灾难,直至它得到足够的死亡。”
“……维西的地震?”
“是的。”
群青语调阴沉下来,显而易见的不悦,“你的意思是,正是因为天槲救了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所以,他自己的村子,才会遭致横祸?”
淡月浅色的眸子迎着他的目光、毫无畏惧,“是的,巡溟官,正是因为那场瘟疫被提前结束,所以,原本不会被瘟疫波及的维西,才会发生大地震。”
“……”
-
突如其来的信息,让群青陷入恍惚。
他眼前浮现出天槲昏迷不醒的脸,手指微微开始抽搐。
“这种事,听上去不免荒谬。”
淡月轻叹一口气,语调中夹杂了微的悲悯,“这确实很难接受,但我没有骗你的必要。神族不被允许干涉人世,也正是因为这“恒常律”。”
“因为我们会救自己的朋友,因此最终,距离我们近的人活,与我们未曾谋面的人死,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公平”,所以才会被神殿所反对。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真相,只是在执行深空的训诫。”
“……”
群青没说话。
他当然没必要怀疑对方,深空的无情他早有体会。更何况,淡月说的话,完美填上了他的种种疑问——无论是火神花怪异的绽放条件,还是雅明无法解释的禁令,亦或是维西的地震。
逻辑上成立,但这些内容,依然给他带来很大的冲击。
他虽然算不上乐于助人,但过去五十年里,也确实与很多人的命运产生了交集。
现在看来,那也是……
淡月自顾自继续开口,语调有些怅然。
“说起来,第一个发现它的,还是我的老师。就在守垩原活跃了几百年,一直是个是个强大而坚毅的人。虽然她工作时很严厉、一丝不苟,但她也会温柔安慰和拥抱失去父母的孩子,也经常去孤儿院给他们带玩具。”
“然而突然有一天,她完全变了,沉默下来、也不再愿意看那些人。我一直不理解这是为什么,直到有天,她突然告诉了我恒数律的事。“
“那么长的时间里,她一定很痛苦吧?想要去拯救,但代价却是导致另一人的死亡……对于她那种心怀慈爱之人来说,是凌迟般的诅咒。”
“所以当天晚上,她才选择了自尽。”
“……”
群青无言地望着淡月拭去眼角的泪水。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把这种事告诉你?”
“因为,这是“真相”吧,虽然令人痛苦,但需要有人记住。其实她当时给予了我“遗忘”的退路,是我选择了继承。但有的时候,我也会希望,自己没有做下过那个决定。”
淡月站起身,眺望着海洋另一头、那些隐隐约约的村庄和大地,淡金色的长卷发在风中飞舞,发着泛着朦胧的光,“真奇怪啊,我们神族明明是为了除去魔兽、保护世人,而被创造出来的,但为什么,还要有恒常律呢?还真是毫无意义。”
群青于是又问,“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天槲团长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让我非常后悔。如果提前将这个真相说出,那么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老师警告过我,它不应该被善人知道,因为会让他们备受折磨;也不应该让恶人知道,因为会怂恿他们肆无忌惮、草菅人命。但是巡溟官,初次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了,你非善非恶,是个身负秘密、又想遵从自己意愿活下去的无言之人;同时,你也是个心怀愤忿,寻找着答案的求道者。“
“所以,你是应该得到这个秘密的人。”
说罢后,淡月长叹口气。
稍作整理后,她又重新变回原先庄重的模样。
“但虽然这么说,告诉你这件事,或许最开始只是我的自私之念……因为我已无法独自承受,还你请原谅我。”
-
淡月离开后,群青依然留在钟楼,停留许久。
他坐在石栏上,短暂地思考了“若是天槲知道,那该作何感想”之类话题,然后就开始望着远处的海面神游、直到夕阳西下、海面上满是金光。
在这期间,他脑海里浮现了很多往事,都是些没头没尾的片段,比如卡厄泽村落里的人,比如温斯顿,比如兰度,比如很多在过去五十年里、他所遇到的人族,以及一些曾经没有来得及救下的人。
他觉得有些空虚,有些失望,又有些困惑。
最终,他停止不去想了,低头拿出石书,给夜久发了条信息。
「你在做什么?」
对方很快回复他,「在山坡上看风景。」
「什么风景?」
「落日啊。」
“……”,群青唇角这才勾了勾,「这么巧,我也是。」
-
夜久放下石书,站在高坡之顶,脚边躺着被击昏的倒霉哨兵。
这是梦境中,王祖斜谛亚与他所立之处。
满目望去,眼前皆是干涸的荒土、半死不死的枯林,以及炮火摧残而过的屋宇,难以想象曾经是孕育希望的新生之地。
但大地的轮廓依旧相似,因此那模糊的梦境,也变得清晰起来——
“现在,这片崭新的大陆属于你了,你是君临它的第一个国王。虽然是诸神指定,但也请成为明君吧,斜谛亚。”
他曾说。
“我会的。”斜谛亚看着他,“只是,一想起在这场战役中、长眠于此的人,我的内心就不免惶恐。既然不能对臣民表露,那我便向你倾诉吧,反正你离开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
“童年时,我也曾赞颂过「显乜」之名,因为它是深空所赐,意为“宏伟、壮丽、诸神亦为之侧目”。但是,在未来的日子里,它就要变成“斜睨鄙夷”了。同样的,还有「陨王」,它不再意为“自天空而至的王”,而是“堕落的王”……世事变迁,还真是让人畏惧。”
他轻嘲一声,“是啊,连语言都强行扭曲了,看来深空诸神对于显乜城和陨王,可真是恨之颇深。就算用如此像人类的方式,祂们也要将曾降下的祝福与偏爱抹去。”
斜谛亚长叹一口气,目光望向远方的地平线与天际。
“你说,这样的祂们,究竟会希望,卡洛图耶变成怎么样的世界呢?”
“我的王国,是否能千秋万代?”
“……”
夕阳离开流云的遮掩,一束阳光直射入夜久的双眼。
太过刺眼,他下意识伸手挡住。
……原来是这样吗?
真相在他脑海里浮出水面。
巡溟官寻找的显乜城,确实在卡洛图耶,而且它实为陨王的统治之地,换而言之,很可能是隐民传说里的故乡。
正是因为它的消失,斜谛亚才成为了新世界的王。也就是说,在此外的另一个梦境里,那个在宫殿里被他杀死的旧王,应该就是陨王。
因为诸神怨恨显乜城,才会安排无尾人在这里,以防止有人发现它。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夜久抱着头、沉重地呼吸着。
我毁灭了隐民的故乡?
这怎么可能?虽然不能算合群,但我也是隐民,甚至曾一度也被称为“陨王”,怎么可能……会做过那样的事?
不,清醒一点。
梦里的“我”,不是我。
不要被卡洛图耶的恶灵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