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求?”这两字在少年唇齿间气声般溢出,他勾起唇笑的玩味:“请求啊——在下普通百姓而已,担当不起大人这二字。”
话这么说的,但是他面上的表情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漫不经心,笑容轻慢,眼睑低垂。看都不看站在对面对着他深深躬身等待他回答的杜明瑞一眼。
杜明瑞整个面容都因为动作的关系隐没在暗色中,看不清神色,语气还是一如方才沉稳:“对,请求,公子当得起此二字,若是公子不愿,在下也不强求。”
“你知道吗?”圭期施施然起身,弹了弹衣摆,这一身在矿洞中折腾了一天,再是注意也脏污的不成样子,他现在急需洗漱换衣,浑身上下跟爬满蚂蚁一样难受。上一次这么难受,还是连日带着安玲珑赶路那次。
“我们家家训第一条就是。”他走到帐篷门口,仰望漫天星辰:“不沾他人因果,尊重他人命运。”
“大人,抓捕逃犯讨伐邪教,是朝廷的事,和我这等无官无爵之人无关。”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帐篷,消失在夜色中。
杜明瑞缓缓起身,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无悲无喜,眼神渐深。
一名身着青色长衫的清瘦男子走进来:“大人,此子过于狂妄,不堪与谋。”
“狂妄?”杜明瑞摇头:“不见得。”
面对知府这般态度,还不叫狂妄?口口声声自己是平头百姓,做的事说的话却无一不在表达我就这般你能奈我何。
“大人,您千金之躯,何须对一黄口小儿这般……”低声下气。
“无妨,总归目的达到了。”杜明瑞一撩衣摆,坐下继续处理公事。
“啊?他不是并未答允?”男子很是不解。
杜明瑞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递给他方才写好的文书,让他着人立刻发出,夜很漫长,他要处理的事还很多。
圭期走出营帐范围,下的山坡,就见酒蒙子斜靠一棵树提着一坛子酒对他招了招手。
他走过去,酒蒙子一手搭上他肩头:“走走走,就等你了。”
圭期也不问要去哪做什么,顺着酒蒙子的力道跟着往旁边走。
绕过一个拐角又是一个山坡,熟悉的布置,同样的营帐,不一样的人。
帐篷内摆了一圈简易的马扎,坐着好几个人,而被他们围在中心的是地上不知死活脸朝里躺着的王义诚。
圭期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过来,众人尽皆站起,安玲珑抱拳:“小公子,就等您了。”
“等我?”圭期被酒蒙子带着坐到唯二空着的两把马扎其中之一上,看位置处于主位。
“嗯。”安玲珑点头:“可以开始了,把他弄醒。”
她眼神落到地上之人身上,语气也逐渐变得森冷。旁边立刻有人上前一勺水泼了过去,王义诚被冷水一激一呛,咳嗽着醒来,迷蒙的双眼逐渐清晰。
迎面对上少年含笑的眼睛,少年还俏皮的抬起手对着他摇了摇,这个画面和脑海中某个画面高度重合,王义诚猛然睁大双眼,挣扎着想要后退,动作间胸口一阵剧痛。
“呃……呼呼……”他僵在原地,急促呼吸着,缓缓看向自己胸口,那里,血液洇湿了衣衫,昏暗的烛光中,深色的布料成了黑色。
他费力仰头一点点从左边看到右边,入目的一张张脸他都很熟悉,矿洞内让他功亏一篑的一老一少,被他下药关在暗室用来威胁安玲珑的三个人,他当初费尽心思才骗到手的夫人安玲珑。在他寿宴上大闹一场的一男一女,倒是最后一个中年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很是陌生,不过不重要了。
他颓然松懈了力道,任由自己的脸与粗略修剪过野草的地面亲密接触,草根苦味和土腥味弥漫呼吸,尖利的断草茎戳在这些年保养良好的皮肤上,产生的刺痛稍微转移了些许胸口的剧痛。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一切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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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夏日的蝉鸣在营地安静下来后更为活跃。
安玲珑把人送出营帐,随手抹掉了溅到脸上的血迹,仰头眨掉眼中泪意,长舒一口气:“呼……多谢恩公,若不是小公子您,我此刻别说报仇,怕是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那不至于。”
“嗯?”安玲珑诧异,难不成恩公以为那种情况下她还能自己逃脱不成?
“草长不了那么快。”新填的坟,哪那么快长草。
“噗……”安玲珑失笑:“恩公是否要离开了?”
“不错,此间事了,自该离去。”圭期停住脚步,遥望远处青山黑沉的轮廓:“你今后有何打算?”
“知府大人答允,碧枢山庄还予我,后山铁矿交由朝廷接手,桃花镇的案子也会还我清白。”安玲珑洒脱一笑,她本就明艳清丽,笑起来更是飒然风姿。
“不论如何说,那宋家娘子也算好心助过我,是我自己识人不清偏听偏信才造成这般后果。我承她的情,她这次伤的颇重不宜挪动,我预备留她在山庄养伤,等她伤好,想要带孩子去哪都是她的自由。”
圭期不语,这和他无关,是别人的事情,他也不预多言。
“恩公,就此别过,愿你一帆风顺,若有机会,定要来山庄做客,碧枢山庄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
“小子,现在可以跟我去祁老头那里了吧?”
安玲珑已经离开,一直跟在后面的酒蒙子走上前来,跟圭期并肩而立,学他的样子往前眺望。黑咕隆咚的,看什么呢?
“老酒鬼,你说这世上的人心还有几分可信啊?”
“嘿!你小小年纪想这么深沉?你别光看到那狗比玩意不干人事,你还得瞧瞧那宋晚娘为夫报仇隐忍八年之久,最终得偿所愿,这难道不是真心吗?”
“可是,好人不好命,这八年,于她而言,莫过于地狱。还有安玲珑,不止自己差点死在所爱之人手中,连她母亲旧伤复发不治身亡都是那人的手笔。她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且为人算得上正直道义。”
“不是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你当初跟着你家老疯子跑南闯北的瞧热闹,这些肮脏人心你看的还少吗?怎么?突然就感性起来了?”
“不是。”圭期摆手,往前走:“走吧,去找祁爷爷。”
“主子。”没走两步,黑暗中走出一人来。借着不远处火把橙黄的光亮,以两人的眼力自然能认出来人就是吉祥客栈的掌柜。
“你怎么在这?”刚问出口,圭期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哦对,那么多被抓来挖矿的人,慈幼局和扶老院确实是适合的临时安置点。”
“你在这正好,帮我提醒一下杜明瑞,矿洞深处那条暗河不要去动,会死人的,若有可能就封死所有通往暗河的通道便可。”
“是。”掌柜点头应了,继而询问道:“主子,杜明瑞的话你可以当没听到的。”
“可惜,我听到了,他都拿天下百姓来说事了,我若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有违家训。”
猜到他的身份,知晓拿什么能说动他,看来,杜明瑞还真的是当朝皇帝的心腹了。
“行了,我们要走了,你……”圭期想了想,想到一个词:“辛苦了。”
掌柜目送两人走远,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我说那老疯子也是闲的,一边定个什么鬼家规说不管闲事,一边又定一条铁律凌驾所有家规之上,还整的挺像那么回事。当初那条铁律可是震惊了江湖朝堂全天下啊。”
酒蒙子啧啧几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听听,多高尚的情怀,多伟大的志向,多高洁的品行。”
“不然,你以为京城那位能容得下百晓楼和吉祥客栈这样的存在?等祁爷爷那边安定之后,我要去一趟塞外。”
“你去塞外做什么?”
“老老头压着塞外势力这么多年,阴阳双煞这样的高手都一步都不敢踏入边境,如今倒好,又是阴阳双煞,又是骷髅教,都和塞外有脱不开的关系。”
圭期看向前方,远远地有什么在路尽头等待,这里已经远离官府设下的据点,即将脱离十里坡的范围,没有火把,光靠天上弯月和星辰的朦胧照耀,只能看出来是一个人和几匹马。
“我怀疑,他们有老老头的消息,并且这个消息让他们有摸老虎屁股的勇气,笃定老虎不会暴起咬人。”
“你怀疑老疯子去了塞外?”酒蒙子理解了他话中之意,不太确定地问。
“不是怀疑,我肯定他要么去了塞外,要么曾经在那里出现过,并且他一定处于失踪状态。因为,若是他们确定老老头已经死了,来的就不止是阴阳双煞了。”
“没死,失踪?行,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那等待之人的近前,那人动作迅速蹲身跪下:“公子,小的来给您送马。”
声音很熟悉。
“严无?你这是?”酒蒙子凑过去,想看清严无脸上的表情。
三匹马,而他和这小子只有两个人:“你不会是想跟我们一起走吧?”
“请公子收下我!”严无附身行了个大礼,久久不起。
“你在,胁迫我?我不答应你不起来?”圭期玩味的问。
“不,公子可以直接拒绝,严无并无胁迫之意。”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公子若是不答应,严无自行离去。”假的,若是这位公子不收下他,那么因为他说要追随这位公子才放他走的知府杜明瑞必然会抓他回去,追究他泄密之罪。
但,那是他自己的事,不是他拿来胁迫公子收下他的条件。
圭期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严无心一点点沉下去,觉得自己此次定不会成功的时候,少年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在他头顶:“起来,走吧。”
严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酒蒙子见他不动,轻踢了他一脚:“傻愣着作甚?走啊!我们还得赶路呢。”
“哦,哦,是!”严无深吸一口气,舒缓跌落低谷又猛然飙升的情绪。
夜色中,官道上,三匹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