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啊……那是什么味道来着?”
我盘腿坐在地上,盯着砸了个深坑出来的狱门疆,又想起了不久前两个女孩毫无意义的威胁,嘴角勾起个嘲讽的弧度:要是夏油杰还活着说不定会后悔吧,对眼前的这个局面。
到目前为止,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只要等狱门疆消化完五条悟的信息彻底完成封印,然后就看宿傩那边了。
正思索着,我看到坑中心的狱门疆忽然抽搐了一下。封印出问题了?不对,需要的条件都满足了,术式是成功发动了的……那、是什么?
面前的活体结界发出一种仿佛被生生撕裂或者撑爆的尖声悲鸣,狱门疆的边缘被漆黑的有如潮水般的咒力冲开,我尚来不及反应就被彻底淹没。
在狱门疆内侧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有一点微妙的变化,但把我带到这里来的那个,是“夏油杰”的咒力。
五条悟那家伙……居然在自己都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诅咒了自己的挚友。该说不愧和乙骨是师徒又是亲戚吗,我是真的想给他鼓掌了。
未完成的诅咒在感受到施咒者陷入危机的情况下强行显现,所以才钻了狱门疆的空子啊……但是狱门疆的判定时机已过,这对我来说是有利的,只是一直无法完全封印的情况下会不断消耗咒力,要是耗尽可就麻烦了,再者也不能浪费太多时间。
我注视着这片漆黑之中那颗彩色的泡沫,即使没有可以折射的阳光,那圆满的表面上依然呈现出绚丽的色彩,仔细去看的话就能看到那段“感人”的青春回忆。
狱门疆的机制便是如此,困住五条悟的是什么,展现给他的就是什么,除非这家伙自己醒过来,否则一切都会如无限重播的电视节目一样永远循环下去。
在夏油杰的记忆流入我的脑中后,这一幕就已经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坐下来歪着头欣赏了一会,都是些早已看过的画面,偶尔也会在梦里出现,但实在无趣。
怎么做呢……干脆把“夏油杰”吸收了?和乙骨那个时候不一样,未完成体的话可以引诱它易主吧,虽然不知道成功率如何,但可以尝试。
……不对,无自觉的诅咒都能演变成现在这种情况的话,五条悟那家伙潜意识里绝对不可能放手。这种情况下,果然最快的还是让他自己面对现实,完成解咒。既然一年前选择了放手,五条悟这次也同样会选择让夏油杰离开,毕竟那个男人会尊重夏油杰的选择。
把夏油杰的死亡场景重演一遍就可以了吧。我伸出手指触碰那个泡沫的表面,折射的场景瞬间变化。
没错,那个冬日里,斜阳下,他就是这样站在明暗交接处凝视挚友的尸体。这一幕他绝无可能忘记,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然而我没能等到五条悟幡然醒悟痛哭解咒的无聊画面,反倒等来了最大的变故。
那具未完成的诅咒之影从五条悟脚下延伸的黑暗中钻出,并在瞬息间暴涨,巨大的利爪转眼就要撕开泡沫的外表甚至抵达我所在之处。尽管我及时把幻境重置了,但在一切恢复原状之前,我确实和那双与我此刻的身体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睛对上了视线。
他已经发现我了。
无声的黑暗平复了那一瞬间的心惊,但幻境已经不是原本完满无缺的状态。大概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吧。我忍不住眯了眯眼,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无法接受挚友死亡的负面情绪反而强化了诅咒的力量吗……
然而诅咒想要成型的最重要的条件,就是被施咒者承认,也就是说,五条悟必须要承认自己诅咒了夏油杰——这一前提就是先接受夏油杰死亡的既定事实。
如果在意识到之前就接受于我而言自然更有利,但即便是后者,解咒也是必然的。
“真是的,到这个份上连我都要心软了。”
“那就让我看看,这场悲剧还能有什么样的演出吧。”
不接受吗?那就让夏油杰一遍遍死去吧,你迟早会记起来,迟早会明白,迟早会接受。
因为这就是他为自己选的结局,因为这就是你所应允的祈愿。
……
这事其实就和编故事一样,情节当然很好设定,毕竟人类有千万种死法,生命就是如此脆弱的东西,但后续的剧情展开有时也会超出作者的意料就是了。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对这“出人意料”感到习以为常——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最初让幻境中的夏油杰死在星浆体事件里的时候,我甚至做好了诅咒会再次显形的准备,然而,并没有。
那次幻境无波无澜地进行到了下一个轮回。
那就意味着夏油杰没死,或者,又活了。
但踏入幻境去找那个变数的原因是相当冒险的,没有那个意义,也没有那个必要。多来几次罢了,一点点施加刺激,等待质变就可以。
于是下一个轮回,我让夏油杰在那个最糟糕的夏天提前解脱了,然而,无事发生。
往后的数次,无论是特级咒灵的围杀还是咒术高层的追捕,甚至于在新宿街头分道扬镳的那次,我故意干扰了五条悟的想法暗示他直接动手,都没有成功……
我不由得想,这是在过家家吗?未免过于可笑。或许是之前的变化过于温和了,冲击不够吧。可以用的剧本自然还有很多,相似的我也已经看腻了。
无论怎么看,在平和的年代讴歌青春的少年少女们这样的剧本都太过无聊。
六眼、咒灵操使、反转术式。无论哪一个都是千载难逢的天才,如果把这三人放到曾经的时代,故事会变得更有意思吧,要是能结下缘分就好了,只可惜都是些固执死板的家伙。
说到底,名为“力量”或是“才能”的诅咒正是将天才们与所谓凡人的幸福彻底分隔开的元凶,人和人本就无法相互理解,更遑论远超常人的“怪物们”?
处在当今这个平缓得连咒术的存在都不允许暴露的世界,于他们的才能而言才正可谓生不逢时。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啊,天元。
安定即为死水一潭,泾渭分明亦作势不两立,唯有混乱和融合才能抵达平衡。
啊,但是你凭着那样天真的想法,以一己之力构筑的巨大茧笼在最后会放出什么样的怪物,我还是非常期待的。
亲眼目睹自己即使违背本心千年万年地活下去,也要守护的世界最终变成炼狱的那副表情,一定要让我看看啊。
至于现在,我想看点有趣的东西。
我让夏油杰成为了星浆体,同时,我主动踏入了这次的轮回。只是源于我一时兴起的念头。
这次也注定不会成功,五条悟是不会让夏油杰被同化这件事发生的,而那个时期的两人不知天高地厚得连和整个咒术界作对都无所谓吧。
我会想要咒灵操术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夺取天元的术式,某种意义上夏油杰的大义和我的目的是一致的,而我想知道——夏油杰在能够吸收天元的情况下,会怎么做。
如果能更早接触和影响他就好了,这块在顽石层层压力下好不容易凝结的璞玉,碎得太早了。
……
我设想过很多发展,但没有一种能和眼前的场景对上号。
混迹在前去薨星宫追捕叛逃的两个高中生的队伍里时,我起码是没有想过会看到他们骑着虹龙从本殿里一路横冲直撞地飞出来的。
更没想到会在这幻境之中再次看到天元。
周围一片混乱,头顶上传来五条悟咋咋呼呼的烦人声音,而在那大意是“天元已经被我们挟持了”的无厘头宣告里,我和一派闲散地坐在虹龙头上连绳子都没绑一根的天元对上了视线。
疾风吹起她未束的长发,明明穿着和服坐姿却从来半点也不像话,而那双眼、那张始终平淡冷漠的脸,和过分久远的记忆里的故人重叠在一起。
喂,这不对吧……已经衰老到等待与星浆体同化的你不该以这副模样出现的啊。
而且,为什么你会同意从那个地方出来?!天元!!!
连视作知己的我都没能带你离开的地方,别随随便便在两个毛头小子的怂恿下就出门了啊你这混蛋!!
那一刻我根本抑制不住想要把她拽下来痛扁一顿的想法,如果不是那个麻烦的诅咒突然半道出现,这想法应该已经实现了。
“找到你了。”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被拉进了他的生得领域,幻境里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存于此刻的只有明月和深潭,冷得刺骨。
算了,到底不过是虚假的东西。稍微玩过头了……然而,这也太棒了。
未完成的诅咒就能构筑出如此完整的领域,如果是完全体,或许会成为和宿傩相似的存在吧……啊啊、真的太想要了。
我用那副和他一模一样的嗓音回复眼前这个庞然的怪物:“邀请人来做客的方式可真粗暴啊。不过,好不容易见上面,我就姑且问问吧,要不要到我的身体里来?你应该很想要吧?”
而我也不出所料地听到这具扭曲到甚至无法凝聚出完整明确的形体的东西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滚——开——!!”
我笑了,挥挥袖子掸开了那些根本无法产生威胁的黑色雾气:“生气了?明明是连存在都谈不上的东西,真可怜,干脆换个主人不好吗?很明显,我和你的相性更好啊。”
“日复一日地在无人知晓的自我怀疑中‘活’下去很辛苦吧,我知道的哦,如果想通了,随时可以来依靠我,和那个薄情的家伙不一样,我会——把你的名字、你存在的意义全部告诉你。”
然后,我离开了那汪深潭,再一次重置了幻境。
但之后也一样,无论“夏油杰”以何种方式死去,五条悟始终拒绝面对这件事。这种情况下还能凭自己的意愿扭曲幻境,真是当之无愧的怪物。任外面的人怎么想也不会料到,当今最强的咒术师居然会这么轻易地甘愿被虚假的美梦困住。
我感到腻烦。
差不多也该面对现实了吧,夏油杰早就被你亲手处决了啊……啊,是这样,原来如此……这个男人根本不可能接受夏油杰的死,除非夏油杰死在他自己手上。
何等、情深意重。
我简直要忍不住笑出来了。多么无聊的私情,竟让人白费这么多功夫……那就让他自己亲手再杀一次好了,或者,就让五条悟去死吧。
这是最后一次。
就帮他一把好了,已死之人也该享受安宁了。
何况咒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该做个了结。
然而,当我踏入这一次的幻境之中,才发现,圆满的泡沫内里已经被某个家伙搅得天翻地覆了。
夏油杰的领域已经几乎要和这虚假的结界融为一体,表里的界限早已模糊,而在重塑已经完成的现在,已经没有再次重来的可能。
只是,这些比起五条悟失踪的六眼和咒力来说,都算不上什么了。
怎么回事?我实在想不通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
但无论如何,五条悟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他真的会死,机会可真是、千载难逢。
然而,最终在车站又一次见到五条悟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被一个亡魂耍得彻彻底底,那家伙为了这一刻谋划得相当久了吧。
这份后悔、遗憾、不愿接受分别的诅咒,竟然是相互的。简直是闻所未闻。之前甚至错估了,如果这相互诅咒确实达成的话,连宿傩也未必能匹敌吧。
五条悟……被亡魂如此深刻地爱着,还真是了不得的家伙。
再次于深潭之下见到他时,我下意识就刺了一句:“这个无法让你真心笑出来的世界居然还有令你后悔不舍的东西啊。”
他同样立于潭水之下,只是这次已经有了清晰的形貌。百鬼于我和他之间穿梭游弋,如同掠过海水的鱼群,而我于他是玻璃隔开的镜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悟一直不是个让人放心的家伙。”
他这次的脾气倒是好得多,和我在那记忆里所见到的少年人一般的自在。自然如此,毕竟这次他是赢家,我输得彻底,尽管是无知无觉地入了这场局,但倒推回去也能明白,自己依然是毫无办法的。
……不,也是有法子的,但无非又要等待,可宿傩的容器已经启用,我又怎么可能错过这次机会。
到底是无解的。
他重新抄起袖子,歪了歪头反过来问我:“话又说回来,被我抓住的那一次,你莫非是一时兴起想叙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