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哐，外面的卷帘门响起一阵有规律的敲击声，屋子里的人都条件反射地猛扭头看过去。

“你该走了，往后面的小门。”郑玄握住轮椅的扶手有些慌乱地说道。

林夏朝他转过身，耳朵依然侧向卷帘门，双眼望着地面一言不发，似乎在期待下一阵敲门声。

哐哐！哐哐！门外又传来更剧烈的敲击声，整扇铁皮哗啦啦得抖动，门外的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像打穿一张纸那样打进来。

“赶紧走！”郑玄脸色阴沉，双手愈发用力抓紧，低头盯着两人中间的地板低声怒吼。

“你不觉得当务之急是应该把门打开吗？”林夏佯装严肃地看向他，“鉴于你们两个现在腿脚都不方便，门外似乎又来者不善，我碰巧不赶时间，很乐意帮你们这点小忙。”

说完她便径直走到门边，迅速按下挂在半空的按钮，白色的帘板缓缓升起，显现出一双沾满灰尘的皮鞋，然后是半条裤管从膝盖处被撕开一条口子的脏兮兮的黑色长裤，捂在腹部上的那只血红色的大手赫然在目，手下的蓝色衬衫被染成深红色，屋内的人不由都睁大了眼睛。

“让他进来。”林夏感觉到枪口抵在自己的后背上。

门外的大叔扶住门框弯腰从还在上升的帘板后探出脑袋。是他！林夏脸上看热闹的神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眉头紧锁的凝重，是上次那个丢下女儿自己逃跑的任务目标。大叔显然理解不了眼前的状况，忘记伤口的疼痛满脸惊恐。门咯吱一声升到了顶，龙芽已走到门边打开半扇玻璃门一把将他拽进来，大叔疼得龇牙咧嘴从林夏脸上收回目光，缩起身子跟随龙芽走进屋内。

林夏瞄到街头跑来两个东张西望，一身黑色西装的高大身影，跑到她跟前时两人猛地收住脚步向她点头致意，快步走过她面前后又迈开腿奔跑起来。林夏只是静静站着，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两人身上不到一秒又迅速收回来，估摸着人跑远了她立即转身朝里走去，剩下背后举枪对着空气不知所措的郑玄。

收银台另一侧墙上有扇门，门后的储物间是郑玄收拾出来供临时在便利店里休息时用的，所以只在靠墙的一侧摆了张低矮的折叠床，四周堆满了纸箱和各种杂物，腹部受伤的大叔此时正躺在床上，举起一条手臂盖住眼睛，嘴里哎呦哎呦地叫唤个不停。龙芽小心地掀开他的衬衫查看伤口，听到靠近的脚步声转头看向林夏，投去期盼的目光，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言地对视着。

“想都别想…”林夏扭头去看地上的捆好的纸板箱，一层一层慢慢数着，脑子里却什么也没记住。

“求你…救救他。”龙芽依然恳切地看着她。

“你到底…是干嘛的？”林夏错开她的眼，转头假装打量床上的人，但依然无法躲避她目光的炙烤。

“帮忙救救他，之后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他可算不上什么好人，”林夏双手抱臂靠在门边，将身体的重心移到一条腿上，“什么都卖，什么钱都赚，谁知道今天挨的枪是不是他活该。”

“我没死，还听得见。”床上的男人呛声道。

“拜托你，救救他。”龙芽满脸乞求，眼里似乎要溢出泪水。

林夏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开，“去车里拿点东西。”接着又小声嘟囔：“我又不是什么战地医生。”

龙芽眼底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给我镊子和毛巾。”林夏拖过一个木箱在床边坐下。

“我去拿！”龙芽急匆匆转身，瘸着一条腿双手挥舞走出跑的阵势。

储物间四面封闭没有窗户，靠头顶一盏亮得像太阳的白炽灯照明，墙体阻隔了外面大部分声音，房间里静悄悄的像口石棺，只有灯泡里那若有若无的滋滋电流声显出一丝生机。

“没见过丢下孩子自己逃跑的父亲。”林夏正低头处理他腿上的一些擦伤，本来不想和他交谈，但是心里的不满自己从嘴巴里蹦出来一字一字像石头般砸进空气里。

大叔拿下盖在双眼上的手臂，口中停止发出因棉签涂抹伤口而痛得嘶嘶叫的声音，“你在跟我说话？”没等林夏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讲话不要这么刻薄，嘶—疼疼疼！轻点。我不是拿她当累赘丢掉自己逃命，摸着良心讲，她待在家里比待在我身边安全多了，我想着抓我的人不至于伤害一个小孩子，对吧？”大叔投去讨好般目光，耸了耸眉。

“在她手里塞把刀，谁敢靠近就捅谁，就是你教她的避免被人伤害的方法吗？”

“哎呀呀，”大叔用惶恐地声音说道，“我只是跟她说躲在衣柜里，看见陌生人不要出声，闭上眼睛等到天黑爸爸就回来了，她平时可乖了，说话都小小声斯斯文文的，怎么样，她…没伤着你吧？”

“到还不至于被一个小孩伤到。”林夏轻飘飘地说着，继续清理他腿上的伤口。

“那她，”大叔咽了口唾沫，“现在怎么样了？”

林夏重新拿出一根棉签，泡进碘伏里，“你晚上回去没看到吗？”

大叔低垂下目光，眼里满是忧伤，“你知道的，我怎么还能回去呢。”沉默了许久，他抬起眼皮试探地问道：“她现在…是跟你在一起吗？”

“我怎么不知道腹部中枪会影响智商，还是我看起来长了张喜欢小孩子的脸？没找到你我就走了，实话实说，她拿刀捅我，我没打她就已经很不错了，还带回家养着，我可没有兴趣给人当保姆。”林夏语速飞快，停下手上的动作，一脸嫌弃地看着大叔。

大叔闭上眼睛，将头偏向墙壁一侧不出声了。过了许久，他用两根手指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谢谢你，当时没有杀她。”

林夏想说点什么，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又低下头。

“给，毛巾和镊子。”龙芽喘着气把东西递到林夏跟前。

林夏瞥了眼她腿上又开始渗血的伤口，接过东西转身准备帮大叔把子弹取出来：“比刚才的更疼，别乱动。”大叔听罢抓起枕头的一角塞进嘴里用力咬住，

她那握住镊子过分干瘦的手指看着却很有力，指关节似乎特别大且向外鼓起，手背上的青筋在无血色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她把另一只手张开按在腹部，将伤口置于虎口之间，大拇指稍稍用力向下拉，扯开伤口。就在镊子刚接触到伤口表面时，一团黑影慢慢移过来覆盖住了一切，林夏抬起头，看到龙芽从她头顶上窜出脑袋，双眼放光一脸专注地看着她操作。

“别挡我光。”

“喔。”龙芽向后退了一步，缓慢地在床边坐下，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

取出来的子弹扔在地上的马克杯里发出清脆的响声，“看会了吧，以后自己来，可别再找我了。”林夏边帮大叔包扎伤口边对龙芽说。

“啊？”龙芽变得慌张起来，“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我不确定，我…”

看着她慌张又认真的样子，林夏觉得很好笑，她拿起毛巾开始擦拭手掌心的血渍。

“大叔怎么不讲话？”龙芽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的脸。

“没事，估计是疼晕过去了，一会儿就好。”林夏的视线又落到她的伤口上，透过裙子破洞露出的一小块红色纱布在灯光的照射下仿佛格外刺眼，“还剩点药，我顺便帮你换块纱布，”她提起她一侧的裙摆，慢慢掀到伤口上方。

龙芽有些无措地将双手撑在身后，老实地任她摆布。带点凉意的指尖接触到大腿皮肤时激得她心一颤，她一动不动，目光在她的手与脸之间来回跳跃，努力消化这双正在处理伤口的瘦长大手和眼前这张孩童般稚嫩的脸庞都长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一事实。她仔细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被放大慢放。她看到她左手食指指腹上有条细长的白色疤痕，每根手指的指甲都剪得很短很整齐，像是有强迫症似绝不超出甲床，纤细的手指顶端是片圆滚滚的指甲，龙芽突然觉得很滑稽，努力抿唇屏住呼吸才不至于让自己笑出声来，她一脸专注毫无察觉，将胶布放在嘴边咬住扯断。龙芽发现她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眼眶底下显示昨夜睡眠质量不佳的眼袋微微鼓起，右眼眼尾有颗颜色很淡的小痣，唇峰不明显的嘴巴闭着，没有用力却轻轻撅起，像是受了什么闷气，嘴角细小的白色绒毛清晰可见，是一张看了让人想要伸手捏一把的脸。

林夏将纱布两旁的胶带抚平，心中竟升起一丝惆怅，这间充满灰尘和纸板气味的小房间，她忽然希望时间在此刻停止或者以万分之一的速度流逝，她愿意在此沉沦不再回到另一个世界。

“好了。”她放下双手，仍然坐在箱子上俯身向前，仿佛是在对那块白色纱布说话。

“哦…哦。”龙芽见她低头蹙眉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便不敢随意动弹。空气在此刻凝固成半透明的胶状物质，他们像是刚好被滴落的松脂包裹住的昆虫，但他们心中并无绝望与恐惧，反而沉浸在这短暂的永恒之中。

“电话。”郑玄举起手中嗡嗡震动的手机出现在门口，他的声音像是一把长剑，一刀劈开还没来得及凝固的松脂，昆虫从梦境中坠出现实，慌乱地滑动每一条细足。

林夏起身接过手机走到店外接听，手机那头是高城简短的指令，让她现在过去一趟。

“好的。”林夏面无表情地回复完，踢了一脚旁边空地上的易拉罐便沿着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