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滿诛人脱了形,就像一张灌了水的皮囊一般瘫成一片,眼神疯癫,内气乱窜,虽然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但怎么看怎么不敢认。
失踪短短七日,在内力未失皮囊完好的情况下,这人是如何变成眼前这幅模样的?
“千刀在吕方寺后山礼佛时得了失心疯,大肆屠戮手下,之后便成了这幅模样,这事外人听着太离谱,说出去没人会信,故而将他留在此处,对外宣称人已经死了。”那衙役十分平静地叙述道。
这事确实听着离谱,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得了失心疯?若说是遭人暗算,凭滿诛的谨慎与实力,这暗算之人必定是了不得的高手,绝非身边这个武功平平的衙役一人能为,此人一定有同党,保不定这绣景城上上下下每一个与销金窟有牵扯的人都参与了这桩暗算。
如此说来,他得血洗了这绣景城。
“绣景城城中多少人口?”木荆问。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貌似与眼前的事物场景毫无关联。
“当然是独牧使想是多少就是多少人口。”那衙役回道,从面目到声调尽皆平平淡淡,毫无起伏。
这是阿谀奉承,还是暗藏锋机?
无论如何,这衙役十分招人恨。
木荆暂时打消了招一群羊来啃死此人的念头,人死了,线索就断了,待等下一条线索出现,就把此人扔青灯小院去。
“这人我要带走。”木荆说。
“好。”那衙役回答。
答应得这般爽快,其中必定有诈。
“你去把他带来。”木荆说。
“那人内功了得,如今十分危险,等闲不得靠近。”那衙役回答。
果然有问题。
门口站了这么久,木荆愣是没找到任何机关,为今之计,只有把这衙役扔进去,试他一试了。
滿诛谨慎,木荆多疑。
假胖子之前警告过青刀。
这假人对蛮疆七恶了如指掌。
木荆动手之前,衙役就急退了好几步,“城官大人吩咐过,人带到即离开,这人如何处置,全凭独牧使,无论生死,城官大人一概不知,告辞。”
说完人没走,反倒对着木荆看,好似在等他过去一般。
其中必定有诈。
木荆犹豫了,没跟过去拿人。
就这犹豫的功夫,衙役拔腿就跑,一溜烟就不见了。
木荆记住了这人的逃跑路线,这条路线看似是安全的,别的地,可能有机关。
这后院看似破败,到处都是枯枝断桠,实则有可能机关重重,不值得冒险。
衙役才刚逃出来院子,院墙外就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墙头上就出现了几只奇怪的人头,这些人头上长着象山羊一般的犄角,眼神直勾勾,望着黑屋子。
木荆一直木板板僵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些不敢露脸的胆小鬼自以为设计陷害了他,谁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羊人军早就在后面埋伏,伺机而动。
十三只人羊跳墙越瓦,进了后院,团团围在木荆身后,其中一只从院门进来,嘴里扯着一个人,看衣着就是才刚走脱的衙役,此时脸面朝下,一动不动地任由人羊拖着,虽然还有口气,怕也时日不多了。
四只人羊跑进屋里,叼着手脚,把墙角瘫着的人拖出来。
屋里依旧静悄悄的,并没有机关被触动,看来是木荆多虑了。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被四只人羊扯着的滿诛满眼惊惧与愤怒,口中啊啊作声,想要挣脱束缚,四肢却不受控制,内力充盈却根本无法挣扎,这七日的折磨带来的恐惧和屈辱在他心头积累,逐日放大,磨损了他的心志,使他发狂,他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要一个合适的触点,失控的内力就会决堤,狂泻而出。
人羊的拖拽正巧激发了这个触点,所有的情绪在接近光源的片刻都化作暴怒,刺目的日光照入他的双目,体内不受控制的内力凝滞了一下,随后暴动。
不好!
当滿诛迅速肿胀的脸目呈现在日光中时,木荆终于意识到了这不对劲的源头。
他迅速倒飞出去。
滿诛爆体的气浪在眼前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可怖方式炸裂,冲击波推动着炸飞的碎屑扑面追来。
木荆此刻极是后悔把过多精力放在了培育人羊上,忽略了自身修炼,以至于没能逃过气浪,这一跤跌得十分地狼狈,全身酸痛,嘴角沁出了血迹。
滿诛内力的深厚度原本就排七恶之首,这几日更是象池子蓄水般蓄满周身,这一爆发把屋子都震塌了,十三头人羊都遭了殃,无一幸免。
躺在地上爬不起的木荆正在庆幸没把人羊都召集来的时候,头顶上方又出现了一只人头,这人头上面没长角,目光既不呆滞又不凶残,就是肥得让人倒胃口。
假胖子受青刀所托,过来探视一下情况,正好赶上这狼狈一幕。对着躺在地上的木荆,他一脸后怕地说,“啊呀,幸亏你跑得快,不然现在就该去见阎王爷了,有什么可帮忙的吗?”说着,一只肥脚就踩了上去。
正在爬起身的木荆惨叫一声,又跌了回去。
“啊呀呀,不好意思,看我这笨的,踩疼你了没有?”假胖子一脸抱歉地把身体份量都压到了那只脚上,“快让我看看伤到哪里没有?
木荆直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眼前一黑,知觉全无。
“这么不经踩?”假胖子抬脚,努力看了一眼脚底,接着就气喘吁吁地把脚放下,这身上的肥肉真碍事,肚子竟然把下身都遮了个严实,看个脚底都费劲,他只能去看木荆,胸口有个小伤口,舒筋散应该已经到位了,这人很快就会废了。
“仁义。”他喊了一声。
柬仁义不知从哪里绕了出来。
“把他拖城外去吧。”他很是大气地挥了挥手,那神情就如败家的大户人家随意丢弃一件珍品时的那种满不在乎。
城郊的官道上很快出现了一个睡得很沉的活人。
青灯小院又出了很多尸体,似人非人,林林总总156俱,比上次翻了五倍之多。
这个消息传到城主府时,夏流年已经无力感叹流年不利,琢磨着大致他应该辞了官,在城里开个棺材铺,日后就不必为了如何安民、如何向上汇报、如何破案此类烦心事担惊受怕,每天等着生意上门哗哗挣钱就可以。
人羊在没有首领自背后驱使的情况下,更像一群家养绵羊,虽然啃草啃得不留余地,只要人手足够,屠杀起来还是挺容易的。
假胖子在山脚下,挤在吃瓜群众堆里看热闹的时候,心里琢磨着这青刀手下到底有多少人?屠羊竟然屠这么快,他就去黑屋子转悠一圈的功夫,人羊就团灭了。这不过半个月前,他还屁滚尿流地在逃,手下只剩了一个人,真没想到,这么快绝处逢生,接连反杀了两局,唉,这怎能不让蛮疆那个万人之上感叹世事无常。
经此两役,帝祖会不会猜到自己在绣景城落了脚,并且还有了援手?
下一次,来的可能就不止一路人马了。
究竟是谁会来呢?可别是那天绝地灭的小祖宗,否则还真不好对付。
青刀随立夏流年身边,眼光对着满院死肉,心里却描绘着山脚下那个假胖子的姿容,七恶死绝后,就该轮到他了。
或者应该留着,带着他杀回蛮疆去,让他和那个帝祖狗咬狗,斗个两败俱伤,一辈子都过地狱般的日子,那才够热闹。
他轻轻地挑了挑眉尾,眼中暗光明灭。
他和滿诛一样,怕血光,却满手血腥。
这一场生死搏杀中,谁又代表着正义?
七年前他下定决心随大宗师习幻术时曾问过自己,要复仇,难免沦落成仇人的同类,因此和自己的本意背道而驰,值得吗?但若他放弃,怕到头来亦是无法释怀,放下了仇恨放不下愧疚,守不住本心,终成一个庸碌浑噩之人,对于他来说,选择并不存在,那噩梦般的夜晚之后,他注定将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人面蛇心。
他弹指,为自己描绘了一副镜花水月的幻相,仙境一般的天地间,只一人,端坐云端,俯视江河滔滔,没有生亦无死,眼前见不到的,便若不曾发生吧?
夏流年面对这一院子凭空冒出来的不人不羊的怪尸,正自一个头两个大,回头想征询一下见多识广的青刀寻找线索,却见他两眼放空嘴角诡异微笑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当下吓了一跳,伸手一拍青刀的额头,唤道,“回来!”
人在魂不在的青刀一时疏忽间被这天外神掌活活从云端拍跌下来,邪火窜起三丈,嘴里念着,“你发什么癫?”起手就要拍回去,手提起便回过神来,生生忍住,要是当众把一个城官拍死拍残了,多年部署就都全废了。
夏流年不知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个圈,一脸不知死活地瞪着青刀,“你还记得方才在哪里?本官好心好意把你的魂唤回来,你不谢也罢了,还要责骂本官,真是不知好歹!”
莫名其妙被人轻易就拍了头,这要是换了个谁存心要他命的,这死得未免也太冤了,青刀咽了口恶气,没回嘴,这怪得了谁?谁叫自己分心的?
复仇者需心狠手辣,自己造的孽就得自己担着,不敢面对就意味着失败。
人羊军没了领头人功力大折,但威胁依然在,这次损失的不过是个零头,凭帝祖的心性,不可能任凭木荆独断独行,这多年来说不准背地里早就找好了替代者,他若不顾撕破脸皮两国交恶的后果,把羊人军全体派遣出来的话,一人一口都能把他在绣景城的根基啃食干净,这前两局赢得太顺利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与其在这里抛头露面浪费时间审视战果,不如回去多研究几条策略。
想到此处,他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了假,悄悄退隐了。
青刀这一隐,好几天都找不到人,把个夏流年急得全城贴告示,就差写上通缉令三个字了。
假胖子坐守颜悦楼吃喝玩乐,表面看着平静,心底下也慌得一批,这青刀玩几天失踪没关系,要是真撤走了,那才叫个麻烦,自己一个人,怎么对付下一波?更何况还带着柬仁义这个拖累。
要不也撤了?
但若青刀还在,他这一撤就彻底断了后援,以后再别指望合作了。
这人到底是几个意思?
假胖子有些猜不透。
其实也不是真猜不透,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这是要把他放着当鱼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