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岏定定地站在楼顶。
而下面的女子不自觉向着自己的方向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晚霞满天,映照在她的双目,里面都是自己看不懂的深情。
连日的失眠,已叫他有些恍惚,下午睡了这片刻,李岏却心中愈发憋闷难受。
一时更是感到风寒入体,呼吸都是冷气,忍不住低头止不住地咳嗽。
全福一惊,慌忙扶着他下了楼。
等小太监来宣她入殿的时候,宋轻风才回过神来,抹了把脸,膝盖的疼便涌了上来,腿已麻得失去了知觉。
她龇牙咧嘴地地站了好一会,双腿才恢复了点知觉,被两个小太监架着一瘸一拐地进了殿内。
进得殿来,瞧见太子正坐在矮塌边上,埋头在写字,旁边只有全福一个人伺候。
宋轻风方准备行礼,却听他头也不抬地道:“不必了。”
他低头写字似乎写得极认真,宋轻风也便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不过片刻,李岏停了笔抬起头方要开口,却见她双目红肿,虽然进来前净过面了,却依稀可见脸颊上泪痕宛然。
现在知道哭了?
他问道:“知错了吗?”
宋轻风低头,鼻音还很重地道:“是。”
“说说错哪了?”
宋轻风道:“妾不该装晕倒。”
李岏眉心皱了皱道:“这就是你认识到的错误?你之。。”
“但是妾那时确实头疼,不曾撒谎。”
遇到这种喜欢诬陷人还爱哭的大家小姐,比她那几个宁安侯爷的姐妹还讨厌,谁不头疼。
“你不知道主子未说完不可以插嘴吗?”啪地一声,李岏扔了手中的笔。
天色已晚,各处的长窗已关闭,屋内烛火却点得充足,将他的皮肤照的如透明一般,只是那双眸子里泛起琥珀之色,威势逼人。
宋轻风看了一眼,感到膝盖愈发地疼,缩了脖子道:“哦,是。”
李岏冷笑道:“你以为自己今日仗着点小聪明,装晕躲过惩罚很得意?孤在大狱之中,对于晕倒的犯人,水泼油浇,火烧针扎,多的是将人弄醒的办法。”
这些词让宋轻风忍不住抖了抖,脸色也白了几分,却低着头不言语。
李岏道:“怎么不回话?”
宋轻风无辜地问道:“您说完了?”
“。。。”
“妾不得意,今日也是她故意诬陷妾的。”
李岏看着她道:“她是当朝首辅的嫡孙女,是京师数一数二的高门贵女,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她都会是这东宫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太子妃?
这说不清是宋轻风第几次听到这个词。
一进东宫的时候,她就听说太子殿下要选妃了,这东宫即将迎来女主人。
原来今日这位就是他未来的妻子吗?
他会与她缔结良缘,白头到老。
她轻声问道:“看来您很喜欢她?”
李岏彷佛听到了笑话一般:“喜欢?”
“二人成婚,不就是是互相喜欢吗?”
“皇室联姻,何时谈过喜欢?当真是愚蠢至致!”
“不是因为喜欢而成婚?”
“因为喜欢而成婚,不过是书上讲的故事。孤的婚姻,是皇室与权贵的联姻,孤娶的人,必是高门之后,必得是世家女子的楷模,孤娶的不光是太子妃,以后也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只是为了这个而成婚吗?那您喜欢她吗?”
“孤从不需要什么小情小爱。你嘴里的喜欢,在孤这里,一文不值。”
宋轻风不自觉地张嘴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所以昨天她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心里大概觉得很可笑。
李岏确实觉得很可笑,一个小小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私生女,竟敢开口对他说喜欢这样的话?
“再说,孤若不娶她,难道等着我的好兄弟们蜂拥而上,将当朝首辅推给他们,助长他们的羽翼?”
宋轻风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他是认真的,在他的世界里,是真的不需要喜欢这种小事。
只要那人可以带给他想要的,他根本不在乎娶的是谁。
就像她。
他厌恶她轻视她,可还是接受了她成为他的侍妾,与她做那等亲密之事。
宋轻风想起多年前,她鼓起勇气向兰哥哥剖白心迹,希望他可以与自己成亲时,他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还小,不懂情爱,谈何成亲。”
她天真地问道:“什么是情爱?只有懂了情爱才能成亲吗?”
他道:“当然,你不喜欢我,我们怎么可以成亲呢?”
她那时候一时脑袋懵住了,忘记告诉他,她喜欢他。
是他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给了她一个家。
只是而今。
原来,没有喜欢,也是可以成亲的吗?
若是兰哥哥也是因这样的缘由成婚,余生该是何等模样。
她不知道,只是心中有些闷闷的。
李岏见她一脸沉郁迷惘神色,和着刚哭完之后的凄楚,以为她是听闻了自己要娶太子妃之事,心中失落。
“你今日本来若是乖乖认错,磕头请罪,等她入主东宫之日,或许还有你的一条活路。可是你自己却耍小聪明,将自己逼上死路。”
“可是分明是她…”
李岏打断她道:“她是主,你是奴,犯错的只有你。”
宋轻风道:“您会救我吗?”
李岏低下了头道:“在这宫里想要活下去,保住自己的小命,只能自己想办法。孤不会过问这种事。”
况且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这些一律归为争风吃醋的小事,不值得他费半点功夫。
宋轻风见他神情,心中本就空落落的,一时更是没了趣味。
看来,打不过也只能早点跑了。
反正本来她也没打算在这京师长呆。
宋轻风看向李岏眼角下的红痣,算起来,他离开已两年了。
人生的离别,最可怕的,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生离还有相见之期,死别,却只剩无尽的灰暗和绝望。
李岏抬头,见她又睁着那双哭红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神情专注又认真,只是今日,他似乎感到里头夹杂着许多说不清的失落和伤心,叫人不忍多看。
他忍不住额心发跳,下意识捏紧了拇指上的扳指。
看来是自己方才的话,叫她伤了心。
她早该明白这些道理。
便是她大胆剖白,凭她的出生和来历,他也不会给她任何切实的名分。
更不会为了她,与祝家产生嫌隙。
不过听闻她是外头长大,半年前才来了京师,总还存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与奢望。
“宫里规矩森严,便是孤也要受其束缚,你若总是一副不以为然,以后连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宋轻风咬了咬唇,他说的不错,对这宫城来说,她不过是个匆匆的过客。
这些繁琐的规矩,她确实从未放在心上。
李岏说着目光下垂,落在宋轻风的腰间,不再疾言厉色:“你虽出身民间,但既入了宫,以后日子还长,更要时刻注意自己的所言所行。”
宋轻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
她下意识一把捂住了荷包!心头剧震。
难道叫他发现了?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岏道:“又不是三岁小儿,成日里挂个糖袋子?”
宋轻风这才松了口气,微微发颤的手指在衣摆上抓了抓,轻声道:“只是,妾喜食甜。”
李岏一窒,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打开面前的文书。
看了一会才开口道:“今日只是小惩大戒,若是再犯,孤绝不会轻饶。下去。”
宋轻风下午跪了一场,又哭了一场,全身失了气力,闷闷地“是”了一声,耷拉着脑袋退了出去。
李岏余光瞧见她鹌鹑一般,全无往日的半点生气,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将文书一丢,一脚踢脱了鞋子,爬上了矮塌。
呆呆地坐了一会,拿起笔来又扔了,从一堆摊开的书里翻了卷棋谱出来。
全福瞧见了,忙将白玉棋盘摆出来放在案上。
李岏看着棋谱,却道:“孤前日得的那幅张书白的画,明日送去赵老师的府上。你亲自去。”
“是。”
这没有缘由的一出,叫全福心中一动,殿下说的赵老师,乃是太子太师赵周全。
李岏翻了一页棋谱又道:“祝长青曾给孤做过几年伴读,那时学识就不错,孤瞧着这几年又精进了不少。正巧内阁侍读的职位还有空缺,让赵丰盈去趟吏部,举荐祝长青将这缺填了。”
“是。”
祝长青如今担着五品吏部郎中职,而这内阁侍读是从四品,这是升官了!
全福压下心头诧异,开玩笑道:“祝公子今日来了一趟就得了旨意,只怕以后要往东宫跑得更勤了。”
李岏不接他的玩笑,只是愈发冷着脸。
全福紧张地浑身冒汗,恨不得给自己一大嘴巴。
以他多年服侍的经验来看,殿下不知为何这是在发作边缘了。
李岏却并未发作,看了眼桌上方才写的信道,“还有,这差事交给高守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