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条宽阔的较平坦的山路,路上零散徐行着一群人,衣着简陋又破烂,身上脏兮兮,背着拎着拖着行李或者拖家带口。
他们与乞丐之间,也许只差一只讨饭的碗。
他们是难民,逃难的理由很多,总结为一点便是失去了家园。他们向着一个方向,背后是他们所逃避与绝望的,前方是未知的,可以唯一确定的是前方存在着生活的希望。而何时能到头,是否能到头,他们也不清楚。
两个身穿道服的男子走在其间,干净齐整的素装、出众的外表让他们从这群人脱出。
然而眼下并没有谁会在意这两位特别的人,就好像乞丐看见地上一块很漂亮但毫无价值的石头,往往会直接跨过去,或者一脚踹开。如果他们打扮得像富商,或许还会有人凑上来要点吃的。
攀申好奇为什么丘漠总是能走到这些寒碜的人的队伍里去,到底是他故意向他们靠近,还是他们会专门朝着他“不请自来”。
丘漠注意到旁边有个步履蹒跚的妇人,身上什么行李也没带,只在怀中抱着个襁褓,弯腰低头看着地面默默地走路,脚步不稳,明显有些吃力。他跟了一会儿,想想靠了上去。
“阿娘,”他微俯身轻声道,“阿娘?”
妇人听到呼唤,扭过头,露出面黄肌瘦的五官,乏力的眼睛里透出一点诧异。
丘漠和蔼可亲地继续道:“阿娘抱着孩子这么久,很累吧,不如让我帮您抱一会儿?”
妇人看了他半晌,嘴角泛起一点微笑,并不好看,但很真实,“别人都是叫我寡妇或者臭婆娘,年轻的道长居然喊我阿娘,我以为要等我孩子长大了之后才能听到他这么唤我。”
“我只是觉着,叫阿娘亲切。我母亲在世时,也喜欢别的人这么唤她。”丘漠将手上的竹棒交给攀申拿,一旁的攀申不知哪来的耐心由着他接过了,丘漠接着朝妇人伸出一双干净修长的手,“阿娘,将孩子给我抱会儿吧。”
妇人看着那双手,反而犹豫,“我身上脏,孩子也脏。”
“没关系。”丘漠一点不嫌弃,“你孩子睡着很乖,我也会很轻的。”
“是么。”
妇人低头抚抚怀中的襁褓,踌躇着还是给了出去。
丘漠轻轻接过襁褓,轻轻抱在怀中,他抱孩子的动作有些生疏,却也很快适应,攀申怀疑他会不会是借用了之前抱猴几月的经验。
虽隔着厚厚的襁褓,丘漠也能发觉襁褓中的婴孩不似想象中那般柔软,甚至有些僵硬,他用另一只手将襁褓拨开一点布料,当看到里面露出的婴孩的脸时,惊异爬上他和攀申的眼中。
骨瘦如柴的小小的脸庞紧闭双目,苍白骇人的皮肤透出死色,毫无生气,丘漠拨开襁褓时无意触碰到婴孩的脸的手指上冰凉的触感久久未去。
是的,襁褓里的是个死婴,未死太久,却也死了挺久了,若是天气湿热一些,估计已经腐烂发臭了。
所以那妇人抱在怀里走了那么久的,是一个不知断气了多久的苍白又冰冷的死婴。
妇人知道自己抱着的是个死婴吗?
不哭不闹不动弹也没有气息,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么刚才阿娘一再犹豫,原来是这个缘故?
一般人到这,大抵会惊吓地将怀中襁褓丢出去吧。丘漠反应过来后却没有丢开,而是恢复成平静的神色,低着头用手指轻抚死婴的脸庞,仿佛怀里抱着的真的是一个熟睡着的乖巧的婴孩。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盯着他的妇人惊讶于他的反应,继续盯了他好久。
“他没有名字。”
“……没有起么?”
他们边走边对话,不紧不慢,似乎正在交谈的是非常自然的话题。
“起名儿……也得有机会用啊。”
丘漠目光一顿,偏头去看妇人。他还以为对方会忌讳自己孩子已经死亡的事实,能这般平静,该是承受过多大的痛苦与煎熬,他为自己产生的“对方在痛苦中疯掉了”的念头感到抱歉。
妇人卸下襁褓的负担后步伐明显轻松了一些,然而此间衣着单薄、两手空空却更显羸弱与无助。
“阿娘……没有带些行李么?”
从逃难的队伍看,应该是从同个地方迁徙过来的,遥远路途上怎么也得带些吃的喝的,再不济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吧。
妇人回忆着,言语轻飘飘的,并伴着沙哑,“昨日有个骑马的官爷,挡着他路了,拿鞭子要抽我,行李落下了,我没力气带着跑啊。”
宁愿丢掉行李,也没有扔下襁褓死婴。
丘漠胸口疼了一下,末了又问道:“您……走多久了?”
“好久了呢。”
妇人叹了口气,叹得很慢,好似连叹气都要花费好多力气,扫视了一下前方大大小小的缓慢移动的身影。
“我看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饿死的、累死的、病死的,都倒在路上了。这哪是逃难的路啊,路没逃成,还为难了无难的路人。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倒在这路上的……”
丘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好像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到一个对生命绝望的人。
他仍然抚着婴孩的脸,摸摸小脸上的眼睛、鼻子,想象其生前在母亲怀中面色红润、眨巴着眼睛、嘟着小嘴唇的模样。
妇人看着身边陌生男子温柔地对待她那已经死去的孩子,突然想哭,但兴许是泪已经流干了。
“这孩子,是在路上没的。”她主动攀谈,没有用“我儿”,也许是减轻些悲痛,“他本来在出生时就该没的。灾地官员扣了粮食,他爹去抢粮,被打个半死,回来时浑身是血,哭着说对不起、没有抢到,没吃的我没奶啊,他爹将血喂到快哭晕的孩子口中,就要死的时候,他抓着我的手说……”
话到这里她哽咽了一下,“他说,吃我……吃我……”
攀申注意到丘漠托着襁褓的不止颤抖的手。
“对不起……”丘漠也快哽咽了。
三人都不很清楚为什么他要说对不起,但没人觉得这话有何不妥之处。
之后很久,没有谁再说话。
时间流逝在不停地踩着一步又一步的脚下。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个分岔路口前,逃难队伍分成了两批,一左一右朝向不同的方向,也许对他们来说,选左或选右都是差不多的。
对丘漠来说也差不多,但他选择了和妇人不同的方向,似乎像是一种萍水相逢后的道别。
他从接过襁褓开始将襁褓抱到现在,将怀中婴孩还给了妇人。
“阿娘,你会走下去的吧。”
妇人接回襁褓,没有说话,站在路口目送二人离开。
良久,准备走上另一条路时,她发觉怀中襁褓不对劲,掀开些布料后,她看到闭目婴孩怀中的一个干净的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放着两张饼,还有几颗银子。
眼泪滴落在婴孩的脸上。
她抱着襁褓瘫跪在地上,枯瘦的五官狰狞地哭起来,哭声惊动了一旁走动的面无表情的难民。
……
丘漠和攀申还是走在难民逃难的路上,攀申将竹棒还给丘漠,丘漠说谢谢,接着彼此依旧没对话。
攀申之前在化人后思维更加清晰时,偶尔会想起丘漠带着它的日子,然后心里“对方脑子有问题”的想法则愈加深刻了。而此刻他再想想,却又思考了多一层——总是看着那些奇怪的事,不会受不了么?
难道那么多岁月,他都是在做着、看着类似的事?
他图什么啊?
忽然想询问他一些东西,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出神间,前方突发事故打断了攀申的思绪。
正在走的这条路是过去的劳动者怼着山挖出来的,时光变迁,紧挨的山上面的土岩变得松散不稳。
就在一众难民在路上行走之际,几块山岩从山上滚下,有的近乎数人大小,猝不及防地砸下来,好在不少难民听到声响反应及时只受了点轻伤。
然而有个头发乱糟糟的二十岁上下的男孩慌乱中摔在地上,因躲避不及,被山岩砸断了手。
“啊啊啊啊——”
男孩倒在地上,捂着满是鲜血的扭曲的前臂惨叫不止,他年迈的父亲跪在他身边不知所措。
附近的难民见此最多多看几眼,然后都心怀侥幸地接着赶自己的路。不怪他们见死不救,这种情况,除了等死,没有别的办法,他们根本救不了。
丘漠则冲了上去,他到了受伤的男孩面前俯身跪坐下来,竹棒丢在一边,两手伸去虚托至男孩沾满血的前臂。
他对于这种事并不慌张,但听着跟旁男孩撕心裂肺的惨叫,心里头就急了。
真是一波过去又一波,难道世上所有救治苦难的事都要留给一个人来做么?
攀申见状,颇具无奈地走了上去。他意外丘漠居然会接骨,而且接得又稳又熟练。
只见这慈悲的好心人确定好伤势,接着两手抓上男孩的血手臂,说一句“忍着点,孩子”,然后尽量减少痛苦地、既轻又快地三两下将断了的骨头给接上了。
随着男孩一声拉长的哀嚎,原本扭曲的手臂几乎恢复成原样,只是伤口处有些红肿而且砸破了的皮还在冒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