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礼将打晕的百里带回来时,正是子夜时分。
他引导阿福时的神情吓了顾勉上一跳,怎么也没想到师叔已经变成这样。他真的会对百里师叔好吗?
百里师叔这三年越来越瘦,越来越疯,可能……可能顾师叔早已经扭曲。
顾勉上想等着他们回来,一是为了确认平安,二是……他想带百里离开。
百里在阴山之巅自爆时,他还很小,可已经记事,知晓百里师叔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只是被逼无奈。
那样的结局配不上师叔的好。
顾勉上走到百里的卧房。
自三年前他发现顾从礼藏着百里后,记忆里的百里就从没出过这间卧房。
砰!——卧房的门被顾从礼踢开。
顾勉上转身,正撞见他抱着昏睡的百里回房。
“你们平安回来了!”顾勉上欣喜若狂。
可顾从礼没有回应,他径直走到床边,百里从他臂弯里滑落——像一匹被绞断筋骨的鹿,长卷发散在被褥上,缠住褥子上精致的刺绣。
“勉上,回去吧。”从十大门派中厮杀回来,顾从礼的声音浸着未去的杀气。
顾勉上顿了顿,看一眼消瘦昏睡的百里,才道:“师叔,我想带百里去临安住几天。”
顾从礼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冷声道:“那你怎么跟他解释师叔师姐的死?”
“他最在意的人除了应人杰就是师叔和师姐,他不可能不去问,可早在二十年前他们就死了。”
“他问起来你该怎么说?现在江湖传言是百里杀了他们。”
……顾勉上语塞。一会儿,无力地辩解:“爹和娘不是百里师叔杀的。”
顾从礼哂笑一声,“你知道真相,可别人不知道,百里更不会放过自己。他现在不记得,很好,我们何必再去刺激他,所以他只能待在我身边。”
顾勉上急道:“可百里师叔并不想被你关着!他不是犯人!”
顾从礼像一个没有情绪的傀儡,淡道:“事事顺意并不是为他好……”
“够了!”顾勉上吼道:“这是你与阿福说过的话,我不想听!”
“今天,我一定要把百里师叔带走!”
闻言,顾从礼的眼神瞬间黯然。
自从百里被他藏起来后,他就像怀抱宝玉的小孩,时时刻刻都提防着周围,生怕一个不注意他的宝贝被人偷走。
他在无时无刻都藏着暗器,这让他有了些安全感。
顾从礼的银针比顾勉上的动作快很多。
三根钉入他的后颈,两根扎进他的肩头。
顾勉上僵在原地,眉头紧蹙,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他感到痛心——他的两位师叔互为彼此的囚徒,可这一切都不是他们的错,为什么?!
那天天气闷热,是要下雨,果不其然,后半夜天气忽然转凉,雨也啪嗒啪嗒落下。
当百里撞碎西窗时,铁链还缠在腕上。
顾从礼的剑气劈开雨幕,将他逼回檐角。
青瓦在足下迸裂,百里望着三年来囚禁自己的院落,忽然想起被劈晕后做的梦魇——顾从礼蘸着他的血,在墙上一遍遍写“归巢”。
“我说过,只有我身边才是安全的,你逃一次,我便罚你一次。”
顾从礼的剑尖挑开百里衣襟,露出锁骨。
顾勉上被顾从礼安顿在厢房,他睡不着,银针也没有拔出,不能动弹,只听着周围的动静,眼角留下眼泪。
百里的挣扎与惨叫声持续了很久,到最后只有低低的呜咽声。
一样的雨夜,一样的石桌上,一切事情停歇,顾从礼的嗓音温柔得骇人:“师弟,你不记得了,其实有些事也不能怪你不愿。”
衣裳半敞,百里从石桌上坐起身,眼底烧着癫狂的火:“师叔师姐若知你把我当娈宠囚着,肯定立马杀了你!”
“师叔师姐……”顾从礼低声复述一遍,他低垂眼眸,可眼中低落情绪难掩。
忽然,他没有征兆地惨叫一声,倒在百里身上,失去意识。
百里愣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这是个逃走的好机会。
他推开顾从礼?。
血从顾从礼嘴角溢出来,混着雨水流进青石缝。
一条银纹正从他的心口爬向脖颈。
“怎么回事?”百里担心了他一下,可这三年实在不堪回首。
“顾从礼,你活该!”
百里转身就逃。
他冒着雨,没穿鞋。
这般大雨天,又是子夜过后,门口的守卫有些松懈,都到一旁的亭子里避雨。
“城主还在那折腾呢,万一人跑了怎么办,我们可不能睡。”
对面的人昏昏沉沉,没有理会,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你!……”他话没说完,百里就从他眼底逃了出去。
水慢城大街空无一人。
侍卫们冒雨追到竹林时,百里的湿衣紧贴后背,骨头高高隆起,他正抓着断竹喘气。
从水三娘手中死里逃生,又顶着大雨被顾从礼一顿折腾,他本就身子虚,这下实在没力气逃跑了。
“这边!”
侍卫包抄而来。
百里咽了咽喉咙,一咬牙,抬起沾满泥土与枯叶的赤足准备继续逃。
可没跑出几步,一根尖锐的树枝刺进脚底。
“啊!”刺痛钻心,百里两眼一黑,摔倒在地。
太过疲劳,他试了几次都没有站起身。
只能这样了……又要回到顾从礼身边……
当侍卫找到瘫倒在地的百里时,竹梢忽坠玄冰,一黑衣人袖中甩出九节鞭,鞭梢铁莲花剜进侍卫的喉管。
侍卫统统倒地断气,雨水将他们的血迹冲刷干净。
此人伸手狠辣,百里警惕的问:“你是谁?”
“我不是害你的人,也不会把你关起来,相反,我会给你自由和清白。”
那人面具下传来雌雄莫辨的嗓音。
……
破庙篝火舔舐着黑衣人半张脸,他黑纱覆面,只露出双眼,眼睛周围的皮肤肉眼可见一道青色刺青。
百里清洗干净泥泞的双脚,以及顾从礼残留在他体内的一些东西,换好那黑衣人给他准备的衣服,用纱布和金创药包扎好脚上的伤。
一切就绪,他坐到黑衣人旁边一起烤火取暖。
黑衣人的双眼盯着火焰,说:“三魂主善,七魄主恶,你失去了七魄,所以才会这么弱。”
百里问:“你如何知晓这些?”
黑衣人答:“因为我的哥哥和你一样,他失去了三魂。”
百里又问:“七魄主恶,你哥哥是坏人?”
说完,脑海里浮现出那天被水三娘掳走,醒来后迷迷糊糊发现有个黑衣人与水三娘交谈什么。
他问:“那天和水三娘在一起的人是你吗?”
黑衣人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百里,“这么蠢的话也只有现在的你敢问。”
百里眼神闪躲,没敢说话,支支吾吾地又道:“那……那怎么拿回我们的三魂和七魄?……我现在这样,顾从礼很容易就会把我抓回去……我不想再经历那种事了,明明我们是最好的师兄弟……”
黑衣人转过头去,从火堆旁拿起温好的酒。他把酒送到百里跟前:“缓缓身子我再与你细说。”
百里接过那酒,喝了几口,觉得味道奇怪,便送了回去。
黑衣人接过酒,问:“什么味道?”
百里想了想,答:“有点铁锈味。”
“呵呵……”黑衣人忽然阴恻恻地一笑,“蚀骨牵丝引就是需要以血为引啊。”
百里突然呕吐起来。
“你敢吐出来!我放了多少血才养成这蚀骨牵丝,你怎么可以浪费!”
黑衣人一把扼住百里的下颌,举起酒坛就将身下的血酒全部灌入百里口中。
酒液顺着百里的嘴角流淌下来,这让他想起顾从礼对他做的事,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剧烈挣扎。
他双手紧紧抓住黑衣人的手腕,试图挣脱这股束缚。
然而,黑衣人仿佛有着铁一般的臂力,牢牢地钳制住他的动作。
在挣扎中,百里无意扯下他的面纱。
面纱飘落在地,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百里倒吸一口凉气,他认出了这个人——郎偷天!
郎偷天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仿佛在嘲笑:“三年前是我替勉上小儿邀顾从礼赴临安宴的时候,发现了你;是我告诉勉上小儿你被顾从礼囚着。”
“呵呵呵,没想到啊,当年的临安日月私底下却是这种关系。”
他扔掉酒坛。
酒坛砸落到远处的墙边,四分五裂。
郎偷天的声音低沉而阴森:“百里,你逃不掉的。”
他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冷笑,目光如毒蛇般盯住了百里。
百里只觉身体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细丝在体内悄然蠕动。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
郎偷天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一动,仿佛在操纵着某种无形的力量。
随着他的动作,百里体内的痛苦瞬间加剧,那是一种蚀骨的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体内疯狂地搅动,每一根都直刺骨髓。
“啊——”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剧烈颤抖,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试图缓解这难以忍受的痛苦。
见状,郎偷天的嘴角却露出一丝残忍的快意,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你给我和哥哥下海沸爆经,害得哥哥经脉自爆而亡,而我!我也被你害得要听那勉上小儿的话,当他的狗!凭什么!?
“百里,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你逃得了顾从礼,你逃不了我!我等这天等了三年,这蚀骨牵丝引就是为你准备的!”
与此同时,百里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动弹不得,眼神中流露出惊恐与无助。
郎偷天的另一只手轻轻一挥,只见无数细小的黑影从暗处涌出,如同幽灵般迅速钻入百里的皮肤。
百里觉得身体被无数细小的牙齿啃咬,剧痛从皮肤表面一直蔓延到骨髓深处。
他试图挣脱这些可怕的蛊虫,可郎偷天控制着他,怎么也动不了。
“啊啊啊啊啊!!……”
他的惨叫声在夜空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郎偷天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扑通!
郎偷天将百里踹进寒潭时,晨雾正漫过崖边的血色符阵。
“以后你每取回一魄,我的哥哥就会回来一魂——”
“你中了我的蚀骨牵丝引,别妄想逃。”
“我也是为你好,待取回七魄,能力还返,那顾从礼就再也困不住你了。你想要自由的是吧?”
潭水淹没口鼻时,百里好像看见顾从礼踉跄追来的身影。
他流着血泪,掌心却紧紧攥着支银簪——百里被囚第一年,亲手雕了送给他的生辰礼。
可笑,百里无父无母,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顾从礼居然会知道。
“回来!只有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雨夜中他们在石桌上交颈缠绵的记忆还没有褪去,身体的感触还恍如方才,百里猛地挥手,激起水下一连串水花,亲自打破了顾从礼的幻象。
“顾从礼,囚雀于笼,三年化鸩,你的笼子锁不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