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年。正月。
皇帝下圣旨,徙赵王元景为荆王,鲁王元昌为汉王,蜀王恪为吴王,越王泰为魏王……
一日,长荣县主李盈儿派人送来了帖子,邀请李瑶次日前往普光寺,听法师道岳讲经。
接了帖子,李瑶不禁莞尔。昆仑门属道家,李盈尔却请自己去听佛家法师讲经。李瑶拿了帖子去见祖父祖母。李靖也不禁笑了,说:“虽说佛道殊途,但道岳大师乃我朝得道高僧,并不常在普光寺驻锡弘法。这也是你的机缘,你若愿去就去吧。”
次日辰时,两人在城南安化门碰面。
李瑶问:“我堂堂一昆仑门弟子,你怎么想起邀我去听道岳法师讲经?”
李盈儿两眼放光:“道岳法师为俗家讲经文本就难得,何况在他那里请的签极准。圣人还是秦王时就在他那里请过签,据说签文里就说了他有面南背北之命呢。”
李瑶又问:“那你经常去普光寺,一早在法师那里请了签吧?签文怎么说?”
李盈儿叹口气:“我虽常去普光寺,但法师不常为俗家讲经。极少有人能在他那里请签,他的签只给有缘人。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有这个机缘呢。”
李瑶不太在意:“既是只给有缘人,可见不能强求,那就随缘罢。”
李盈儿道:“瑶姐姐,你说得不错,随缘。”
两顶轿子一起直奔普光室。
到了普光寺,小沙弥将两人带至一偏殿。道岳就在偏殿登坛讲经。
偏殿左右两侧各有蒲团数十个,两侧中间只一步之隔,信男在左,信女在右。
李瑶李盈儿入殿时,偏殿内已经乌泱泱坐满了人,右侧只剩下最后一排靠近中间过道的两个蒲团还空着,两人就盘腿坐了下来,李瑶靠近过道。过道左侧有一个蒲团也空着。
道岳还没到,李瑶目不旁视,眼睛余光却已把殿内人等打量了个七七八八。不外是长安城中的贵族男女,还有几个宗室。有些微几个贵女面附薄纱,多数都没有什么遮挡。唐风开放,向来如是。
突然感觉似乎有目光自背后灼灼袭来,一身着月白色锦袍男子从李瑶后方径直走到左边那个空着的蒲团上,一撩衣袍,坐了下来,姿态甚是雍容。李瑶的心猛得跳了一下,来人正是李恪。
两人私下已见过多次,像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离得又如此之近还是第一次。李瑶的心有些微微颤动。李恪却只冲着她勾唇一笑。
所有的蒲团都已坐满,道岳也走进殿内,登上讲经台。道岳今年已是六十有八,眼窝深陷,人很消瘦,精神并不是很好,他的一个弟子侍奉在旁,不时给他递水填茶。
伽叶:如何能为离于爱者?
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即为离于爱者。
伽叶:释尊,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如何无我无相,无欲无求?
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伽叶:释尊,世人业力无为,何易?
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伽叶:世人心里如何能及?
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伽叶:有业必有相,相乱人心,如何?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终归佛道殊途,道岳所讲,李瑶不甚了了,旁边的李盈儿却是频频点头。
道岳也只讲了一个时辰,便下坛离去。李恪冲李瑶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就走了。李瑶李盈儿正要随众人散去,先前领她二人进偏殿的小沙弥走到她二人身边,说道:“两位施主留步,师傅有请。”
两人对视,李盈儿冲李瑶眨眨眼,喜滋滋的样子。李瑶就明白了:今日她二人可以在道岳处请签了。
李盈儿踮着脚尖附在李瑶耳边说:“还是姐姐机缘好,第一次听法师讲经,就有这个缘分。”
一个道家弟子,与佛门的缘分……李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小沙弥带着二人在寺内左拐右拐,到了后殿。后殿是个清幽所在,不过一屋一院一松柏,松柏下一石桌二石凳而已。
松下立一年轻僧人,见小沙弥带着二人到,年轻僧人迎上前,双手合什。
年轻僧人着褐色迦衣,年约十七左右,身材修长,略显清瘦;眉目清秀,眼神清澈;态若松生空谷,神如月射寒江。身处红尘,仿佛不染半点尘埃。
李瑶暗想:我所见男子也算不少,伟岸者不过师兄萧远,俊秀者不过李恪。人人都说我的哥哥李璨、李珣是美男子,但他二人比起萧远、李恪,还是逊色几分。原以为世间再没有超过萧远、李恪二人的男子了,但眼前这僧人虽身着布衣粗服,却仿佛谪仙一般的品貌,竟是丝毫不逊于萧远、李恪。
小沙弥道:“辩机师兄,两位女施主带到了。”
原来这年轻僧人就是道岳的得意高徒辩机。
辩机,婺州(现浙江金华)人。十五岁出家,师从大总持寺著名的萨婆多部学者道岳,后来道岳法师被任为普光寺寺主,辩机则改住位于长安城西北金城坊的会昌寺,经常往来普光寺。辩机出家虽晚,但资质上乘,才华出众,仿若一骑红尘,将道岳的一众弟子甩于身后,因此最得道岳看重,在京城中亦小有声名。
不比李瑶对京城所知甚少,李盈儿是听说过辩机的。一见之下,便觉果然名不虚传。
二人与辩机见过礼,辩机便带二人进殿内。
殿内道岳坐于榻上,左下方坐着一个华服年轻公子,两人只是静坐,并未交谈。见辩机带二人进殿,华服公子立起身来,却是李恪。
李瑶心内无限的狐疑,只和李盈儿一起和道岳、李恪见了礼。
李瑶李盈儿落座于李恪对面,辩机立于道岳身侧。
道岳看看李盈儿,又看着李瑶,微笑着说:“三位贵人俱是李姓,亦是缘分。”
李瑶心想:他两个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县主,的的确确是‘贵人’。祖父虽然身居高位,但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无阶无品的,怎么当得上‘贵人’呢?
仿佛知道李瑶心中所想,道岳道:“在老衲眼里,有缘之人就是贵人。”
道岳示意,辩机从道岳身后取出一木匣,匣上有字“陆”,匣面上有孔,正好容一手伸入。
辩机分别端木匣于李恪、李盈儿、李瑶跟前,三人伸手匣内,各取一签。此签只是编号,签文还需从道岳身后的几排柜子里取。
李恪的签是“肆贰贰”,签文在第四排第二层第二个抽屉里。
展开纸签,李恪的脸色变得晦涩不明。原来他的签上画了一面铜镜,一高台,高台上悬一弯残月。签文曰:富贵云中月,姻缘镜里花。高处不胜寒,犹梦此非家。
李盈儿的签上写着“拾伍壹拾伍”。
李盈儿打开签文,只见西边一株菩提树,一盛装女子在菩提树下遥望东方,下方八个字:文华盛极,成与菩提。
李瑶的签最奇怪,只画了几滴水并几片云,竟无一字。
三人都有满腹的疑问,都想问道岳,道岳却已闭上了眼,双手合什,不再说话。
辩机把三人送出殿外。三人跟辩机道别“叨扰”。
辩机对李恪、李盈儿回了声“施主好走”,又对李瑶说:“‘行至水穷,坐看云起’[6],施主慢行。”便转身回殿内。
小沙弥等在院门处,将三人带走。
道岳问:“你是如何解的那签?”
辩机心下明白,道岳问的必是李瑶的签。辩机答:“弟子不才,只解得‘行至水穷,坐看云起’。”
道岳不置可否。过了一会,说了一句“此签已是三签中最好的签了”便不再言语了。
小沙弥将三人带至寺门,便告辞。
李恪道:“李小姐留步。”
李盈儿有些疑惑地看看他二人。李瑶无以言对。李恪不动神色地对李盈儿说:“本王有几个问题要想李小姐讨教,请县主一旁稍候。”
李盈儿点点头,看看李瑶,便走向自己的桥子,却忍不住从桥内掀窗看向他二人。
两人有数月未见。四目相对,半响竟无一言。
李瑶本就长的高挑,几月不见,越发显得清瘦了些。她有无限的心思,却无法言表。
想起“礼来”初见时的的翩翩少年,想起银杏谷观音禅寺外的美丽精灵,李恪觉得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这样一个活泼、洒脱、灵性、飘逸的少女,终究是被长安的种种……束缚住了。他也是长安……中的一个。
山门风高。李瑶的几缕青丝被风吹得凌乱。李恪伸出手,想帮她把发丝整理一下。李瑶躲了躲,微微摇了摇头。
李恪缩回手,他感觉无比的苦涩、无奈、无力。只要在长安,他们就活在世人的眼光中,哪里能有什么方外之地。
李盈儿远远看着两人的情形,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到底她还年幼,于男女之情尚懵懵懂懂,见两人半天又不说话,又糊涂了。
两人到底不便久留。
李恪说:“改日见面再叙。”
李瑶点点头。
两人就分开。
望着两人的轿子消失在远方,李恪心乱如麻。道岳的签一向极准。富贵云中月,姻缘镜里花。难道他的富贵、荣华、姻缘都是一场空么。
行出不远,李盈儿就一头钻进李瑶的轿子。李瑶以为她有话要问自己,谁知她一心想着自己的心思,没空问自己的样子,也就没开口。
李瑶想,和李恪这样相识一场,究竟要怎样的收场?她撩开轿内窗布,帘外路人有的步履从容,有的行色匆匆。终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仰头看天,天如洗,云依旧。
这就算“行至水穷”,需要“坐看云起”了么?
李盈儿想:当日群芳宴、莲池中,瑶姐姐何等的仙人之姿,吴王又是何等的风流人物,两人偏偏是如今这样尴尬的处境。又想自己。菩提寓意自己与佛家有缘,那“文华盛极,成与菩提”又是何意?
又行了约小半个时辰,李盈儿叹了口气。
李瑶笑道:“你小小年纪,父母兄弟俱在,你有什么可叹息的?”
李盈儿道:“我不是替自己叹气,我是替姐姐叹气。”
李瑶:“你替我叹什么?”
李盈儿:“姐姐的心思,姐姐不说,我也能猜到。依我看来,姐姐和吴王本是极般配的。本朝之内,除了吴王,再没有其他男子配的上姐姐。若姐姐不是李大人的孙女,或者吴王不是皇子,都可成世上难得的神仙眷侣。可偏偏……难怪人说,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唉。”说完,还晃晃她的小脑袋。
李瑶倒笑了:“你个小丫头,懂得什么是‘神仙眷侣’!你还是想想你自己的签文,参参是何意。”
李盈儿道:“佛曰:‘缘起缘灭,世事无常;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既然都是注定的事,我此刻想与不想,又有什么用?我就索性不想。”
李瑶认真看看李盈儿:“看来我还不如你这个小丫头通透。没错,‘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样一想,似乎就放下了很多,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京城是个从来都不缺热闹、消息的地方。李靖被诬陷一事调查清楚,伴随着李瑶的谣言实则并没有随之消散,但是另一个消息却在京城的官宦圈里流传出来,吸引了达官贵人、贵妇贵女的注意,大家慢慢淡忘了关于李瑶的传闻。
是关于另一位“京城三姝”—— 武玫的。
武玫本来就在京中以美貌闻名,群芳宴后,又和李瑶、徐惠一起被长孙皇后赐予“京城三姝”的名号,这就相当于得到了一张国家最高权力机构颁发的“国家级美女”证书,把她和其他京城美人儿中间划开了一条鸿沟,后者只能望其项背了。一时身价倍增,风头无两。
武玫是武士彟次女,母亲杨氏出身隋朝皇室,是武士彟继室。武士彟在贞观九年逝世后,原配相里氏所生武元庆、武元爽以及叔伯家的武惟良、武怀运等对杨氏母女常有不敬、失礼、欺凌。不久,武玫姐妹随母亲从荆州搬回长安居住。武家虽然家境殷实富有,到底武士彟商贾出身,京城的世族阀门哪里看得上眼。纵然武玫倾国倾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