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的萧垂熙垂着眼皮放空,指尖搭在银杏树树冠轻敲,百无聊赖。
声响细碎,孙常祠忍不住转头看他,下一刻就被摁着后脑勺压进了密匝树叶,附送声轻飘飘的“嘘”。
树下,卫建新、章薄、周换将将在数斯身前站定,脚边胡乱扔了十几个麻袋;离卫建新一行人约摸十米处的树后拴着个身体扭曲的怪物,软体的身子层层盘在地面,最上方顶着张齐无物的脸。那张脸说不好是属于活人还是怪物,神色惊惧不定,灰色生翳的眼滴溜溜乱转,最终透过密匝的树叶精准锁定了萧垂熙。
萧垂熙眉心一蹙,指尖随手夹过片银杏树叶,压着身子便要往出掷,只是还不待他动手,齐无物两片青紫色的嘴唇倏地便动了动,露出满布利齿的口腔。
冉秋蝉他们先前回来时曾告诉他们齐无物出现了异化,萧垂熙没看见他的模样,没想到齐无物会如此迅速变成这幅样子——它的口腔里满布细密的卵,里边儿钻出条细长的舌头乱甩了两下,朝向萧垂熙隐匿的方向上下弹动片刻,又迅速收了回去。
萧垂熙这时才看清拴着它的东西是一条风干了的舌头,看长度和模样,似乎就是它自己的。
齐无物对萧垂熙露出个古怪的笑,动了动嘴唇,又移开了眼。
被萧垂熙死死压住的孙常祠皱眉,用气音问道:“他说什么?”
萧垂熙同样用气音回到:“替我报仇。”
孙常祠低低笑了声:“鬼东西,活着时候不当人积德,做了怪物之后怨气倒是挺大。”
短短片刻,树下的卫建新几人已和数斯聊的火热,几个人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瞧那架势竟是颇有相见恨晚之意,恨不能当场甩了外套跳上舞台跳一曲火热贴面舞。
“承蒙关照,承蒙关照。”卫建新握着数斯的鸟爪,情真意切,“要不是您愿意接收这些品质不怎么样的东西,我们怕是还过不了这个难关呢!”
数斯抻着脖子,从鸟喙中吐出一长串笑音:“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如果没有你们帮忙抓这些东西才难办!整整三十九只啊——”
卫建新哈哈大笑,周换推了推金丝边眼镜,跟着场馆中走出的赤鱬进了侧边儿的小仓,很快领出来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这就是章少点名要的那个小豹子吧?做的真好。”
小家伙只到人腰高,头上顶着个毛茸茸的豹子头,甫一出来便跪下冲章薄哐哐猛磕头。
“不错。”章薄呼噜了一把小豹子的头,笑眯眯扬起下巴,“采生镇的土著按你们要求一个没动,但外边儿来的人越来越难拐了,第四十个我们找的费劲,就把那条成品水蛭给你们了。”
他下巴朝向齐无物的方向,语气嫌恶:“虽然长的又丑又恶心,但好歹是个稀罕的。”
数斯转了转眼珠:“不堪入目,就放在那儿看门吧。”
“山海展明天就正式开始了吧。”卫建新拍着数斯肩膀,笑的见牙不见眼,“我们三个能来看吧?”
“当然。”数斯也跟着笑,眼珠转个不住,在几人身上来回扫视,“各位可是我们山海展的大客户,又帮了我们这么多——山海展一共十五天,最后一天就能结算,提前先恭喜几位通关。”
卫建新通体舒泰,又和数斯聊了两句,带着人扬长而去。
数斯在场馆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卫建新三人的背影变成看不见的小点,才倏地哼笑两声,旋即抬起尖爪从怀里捻出张手帕,擦了擦肩膀。那张手帕被扔在地上,数斯绕着十来个麻袋转了两圈,踱回了展厅。
没过两分钟,赤鱬拖着个板车出来,把麻袋一只只扔上板车,又拖了回去。
萧垂熙与孙常祠对视一眼,又待了大约半小时才下树,绕过了场馆侧门直奔民宿。
其他人都比他们回来要快,江袭和冉秋蝉不在大厅,只有窦野跟阎壑各自忙活。阎壑对着镜子欣赏自个儿长出来的鲨鱼牙,满脸都是满意;窦野则是在沙发上将那把江袭给的匕首抽出刀鞘,对着手臂上下比划,脸色冷的可怕。
孙常祠懵了懵,看看窦野又看看阎壑,见到窦野作势要刺时打了个激灵,立刻蹂身扑上,伸手就去抢刀:“有话好说,别给自己改花刀!”
窦野灵巧一闪避过这一扑,却又被孙常祠踹出长腿直扫腰腹,这一脚实在踢得狠,甚至窦野都疑心自己听到了罡风呼啸,只得再次翻腾闪避,却不料孙常祠鞋尖抵住沙发边缘,猛地一掀!
窦野咬牙吐了个脏字儿,在沙发侧翻被砸死之际扑身堪堪滚下沙发。旋即一个就地翻滚挺身而起,将右臂猛地撂在茶几,左手手中紧握匕首高高扬起发狠下扎,大有不剁手臂不死心剁了手臂心不死之悲壮!
孙常祠瞳孔紧缩,却实在驰援不及,只能眼见刀尖狠狠下扎——停在了离手臂仅两公分处!
孙常祠抬眼,就见窦野身后的萧垂熙阎壑一左一右,冷着脸将人死死压制,阎壑紧钳窦野双肩往后狠扳,萧垂熙单手钳制窦野左手手腕,捏的那圈皮肤青白一片,任由窦野如何挣扎,那匕首竟是再难寸进。
“你发什么癔症?”阎壑臭着脸骂,“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么要死要活?”
萧垂熙指尖一攥一拍,窦野手腕立时卸了力,滑落的匕首被萧垂熙一把捞起:“小少爷金娇玉贵的没吃过淀粉肠吧,想拿自己试试怎么改花刀入味儿?”
窦野冷冷:“我又不是要自|杀。”
“对。”萧垂熙松了手,顺手拍了把阎壑示意他松开,分明面上笑意晏晏,眼底却冷的不像话,“你只是要自|残剁手,真是本事通天。”
气氛冷凝,孙常祠翻身而起时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先萧垂熙后窦野,要命的刺激接连不断,孙常祠觉得自己八条命都不够这帮人吓:“为什么?”
窦野沉默片刻,自暴自弃往地上一坐,撸起了衣袖。
鱼鳞。
大片的银白色鱼鳞,排列紧密,在日头下熠熠生辉,折出几道彩色流光,从手腕一路蹿到到手肘,遮尽了皮肉。
萧垂熙瞅着那片鳞匪夷所思:“长点鳞就要死要活,你图什么?当时你袭神问能不能接受变成怪物,你不是答应好好儿的?”
窦野咬牙切齿:“我是能接受变成怪物,但我不能接受变的这么丑。”
孙常祠探头过去,看着鳞片头一次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暗自思衬到难不成豪门与普通人分用两套审美系统:“这哪儿丑了?五彩斑斓的白还不好看?”
窦野:“好看个屁,谁愿意当草鱼?”
孙常祠:?
萧垂熙:?
阎壑疑惑:“什么鱼?”
“草鱼。”窦野气道,“你是居氏鼬鲨,江袭和冉秋蝉一个蓝孔雀一个绿孔雀,那边两个是金斑喙凤蝶,我是草鱼!刀给我,我要把这鳞片刮了!”
孙常祠迟疑:“可我记得江袭问能不能接受变成怪物的时候,你当时表现的很平和?”
“我要是个蛇鹫孔雀金雕我当然平和。”窦野道,“可我是刺多还难吃的草鱼。”
三人哑然,看着窦野胳膊上丛生的鱼鳞一时竟无言以对,临了萧垂熙捡起了刀鞘,倏地笑了两声。
“没救了。”萧垂熙把匕首收进刀鞘,冷笑道,“武器收缴,江袭呢,别跟他对象你侬我侬了,把他叫下来管管这五谷不分的少爷。”
20分钟后,江袭和窦野在一楼的大厅沙发上面对面沉默,冉秋蝉坐在窦野身边摸他脑袋,一下又一下给他顺毛,:“知道是斗鱼了就好了,没事。”
江袭把桌上摊开的生物图鉴一收:“挺好看的鱼,刮鳞下锅了也没什么肉,别刮了。”
窦野把脸深深地埋进掌心,无地自容。
阎壑在边上笑的直拍大腿,一个吸气没倒过来,咳的惊天动地,红毛在脸边儿垂着,随着动作哆哆嗦嗦:“草鱼,你怎么不说话?”
窦野从指缝里露出一双眼睛:“面包手套笑什么呢?”
阎壑笑声戛然而止,转身就去摸匕首要和他干架。
窦野登时把身子一蜷,缩到了冉秋蝉身后将自己猫起,冉秋蝉满脸无奈,只觉自己仿佛被迫加班的幼师。
赵薏此时也从楼上下来,她同化了紫胸佛法僧,显性的表现倒是没有,但是能把头扭过180度。
孙常祠在边上看热闹,赵薏好奇凑来,很快被阎壑塞了一口瓜,听的她乐不可支连连摇头。江袭看了他们会儿,随后起身和萧垂熙去了窗边,没参与插科打诨。
“山海展明天就开始。”萧垂熙道,“卫建新,章薄,周换身上都没有同化痕迹,数斯跟他们聊天的时候祝贺他们通关。”
江袭点头:“秋蝉他们在镇子里找出了39张寻人启事,都是外来看展的游客。”
“那就对上了。”萧垂熙耸肩,“咱们这边同化早开始了,齐无物也是个明显提示,这个副本好过到可怕,他们怎么就能觉得和人贩子同流合污才是通关条件。”
“因为人天生就是排斥异己的。”江袭道,“怪物与玩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阵营,正常人可能会选择和怪物合作,也可能亲手去制作怪物,但不会选择自己变成怪物。既然能去损害别人的利益牺牲别人的生命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什么要自损?”
萧垂熙冷笑:“死在这里活该。”
“接下来怎么做?”萧垂熙道,“齐无物被拴着看门,现在已经完全完成了同化,咱们要带他走吗?”
出乎萧垂熙意料的,江袭摇了摇头:“他出不去了。”
江袭将手探出窗外,夹住了片随风飘荡来的银杏叶:“我猜,正常的过关条件有三个。”
“第一,不伤害展厅内已经成型的山海种,其中包括数斯和赤鱬。”
“第二,不拐带来到这个镇子里游玩的游客,拐带这些人会让同化消减,从而导致任务失败。”
“第三,不去看正式的山海展。”
“你刚刚说,”江袭把银杏叶搁在窗台上,指尖压着叶脉,推到了萧垂熙面前,“齐无物被当成看门的,被自己的舌头系着拴在了展厅门口。”
“它那副尊容,想想也知道卫建新他们肯定不敢亲自割它的舌头,所以那条舌头肯定是齐无物自己咬下。至于其中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可能是卫建新哄骗了它,也可能是其他什么手段,总之已经同化完成的怪物自损,触犯了第一条。”
“现在,它被拴在展厅门口,要一直等到展结束。”
萧垂熙眯眸,指尖压住银杏叶边缘,拖着叶片拎起:“谁说,远程的看展不算看展?”
江袭笑了声:“看展这是个被动条件,恐怕山海展开始之后,我们去展厅附近走两圈儿就会被判定成有看展意愿。”
“挺阴。”萧垂熙散漫,“接下来这15天岂不是要一直待在民宿?”
江袭转了转耳钉:“山海展全天开放,为了防止镇子里有山海种,那十五天时间我们不出民宿。今天是咱们最后一天活动。”
萧垂熙唏嘘:“没想到我心心念念的长假在神寓里拿着了。”
江袭笑他点儿背,思索片刻又抬起眼,走向还在笑闹的几人。
几人停下了打闹仰头看他,江袭逆光站着,冲他们微微一点头:“闲着也是闲着,玩个刺激的。”
“换个通关路子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