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衔月被这句话吓得一抖。
她的呼吸屏住,胸口里的心脏猛烈晃动,耳畔的空气都仿佛被抽走。
她小心翼翼地看他神色。
车外的路灯昏暗,像是晦暗不明的光斑,一寸一寸从商时序的脸上掠过。
这个人向来处变不惊惯了,唇角平直的时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偏偏她察言观色的功课也学得不好,揣测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是询问、还是玩笑。
或是无心、或是特地。
她无法分辨、无论回答什么都觉得欲盖弥彰。
其实放在平常,她能够应付的。
因为商时序不可能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只要当成字面意思去理解就好。
他也许、不,他肯定就是随口问她,问她在空间足够的情况下,为什么要坐的这么远。
因为习惯、因为不好意思,因为什么都可以,明明如此简单的一句解释。
可楼衔月心里有鬼,她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还没藏好,生怕是他看穿,问的是她前几天的避而不见。
所以,如今这顺理成章的东西就变成了一团团棉花,塞进喉咙里,卡住了声带。
幸好,随着车子缓缓行驶,前方车机屏幕自动打开,进入了他下车之前没有退出的界面。
是音乐播放器,正在从暂停的地方开始加载。
熟悉的粤语歌旋律从音响冒出来,很抒情、不应景。
楼衔月的思绪分散片刻,茫茫然中,倏地意识到这是她之前在他车上选过的那一首。
瞬息间,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回到了他的脸上。
商时序侧过一点头来,那眸色是冷静的,那点无奈像错觉。
他声音沉下来,无端有些温和:“我以为,我没有凶你。”
是没有凶。
相比起第一次开会时的态度,简直可以称得上平易近人。
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心脏回归原位,那首歌传入大脑皮层,一阵又一阵。
楼衔月张了张嘴,想努力解释,出口的却是一句:“啊呃。”
清脆一声,随着肩膀的跳动。
她打嗝了。
一声又一声,控制不住。
是悬在心里的那口气,蓦然松了下来。
“我、嗝……对不起……嗝,我只是……”
商时序眉心皱一皱,命令她:“停。”
楼衔月立刻就憋了回去,嘴巴死死闭着。
可是生理性的打嗝忍不住,她身体时不时还颤一颤。
“吸气。”他吩咐。
她吸一口。
他数了秒,确认她吸到底,才道:“呼气。”
于是,她又一下子往外吐。
来回三四次,商时序大发慈悲地停止了指令,默默地看她的反应。
楼衔月眨了眨眼,再深呼吸一次。
很顺畅,很平和。
见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她欢呼雀跃,眼前一亮地报喜:“商总,我没事了。”
“嗯。”他没说别的,只文不对题继续问,“不怕了?”
嗓音和缓,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收敛了冷意。
楼衔月生动的脸色顿时一僵。
他还在讲着原先的话题,要她一个答案。
所幸,那种恐怖的氛围已经过去,她垂着头,试探性地朝他解释:“我、我没有怕啊。”
能说出来就是胜利,她笑得小心翼翼,打了好几个比方吹捧他:“商总您气势太盛、您很有威严,我就是被震慑到了。”
陈述句都能说得如此飘忽不定,真是难为她了。
商时序若有似乎地哼笑了一声,就这么算了,没和她计较。
他重新靠回了椅背,坐姿松弛,漫不经心道:“那就坐回来,没人会上车了。”
这台车的后排本就宽敞,她再往旁边躲,他们之间的缝隙别说再坐多一个人,两个人恐怕都绰绰有余。
所以,用不着她可怜巴巴蜷缩在车门,像他欺负人。
楼衔月听罢,本就滚烫的脸又热了几分。
她捏着拳头,慢吞吞开始挪动。
在这车厢之内,很轻微很轻微的动作。
没有人注意她,但她却因为他在,生出了一种足够隐秘的羞耻心。
没有人再开口,车内安静下来。
商时序闭着眼睛假寐,他身上的那种疲态此刻又一次出现,沾着酒局后的困倦。
楼衔月偷瞄了几眼,学着他靠在沙发上,神经也随着他的呼吸慢慢舒缓下来。
这片刻的静谧很安心,只有音乐播放器正在循环播放,一首播完调到下一首。
都是这个歌手唱的,嗓音沙哑,很舒缓的歌曲。
下车的时候困意没醒,像是中途睡了一觉。
楼衔月开车门时打了个哈欠,被率先站稳的商时序抓了个正着。
呆头呆脑,睡眼惺忪的样子被看全了,她张着的嘴来不及闭上,下意识用手去捂。
那哈欠收不回,从指尖漏出。
太傻。
但她看不见他嘴角,判断不出他是否笑了。
商时序拿回了钥匙付了钱,把衣服往身上一披,和她一起上楼。
写字楼里灯光亮堂,她脸上没散去的红晕很明显。
坐了个电梯,进到办公室,开灯。
这么长的路途,她的鼻尖还是带着些许粉色。那颗小巧的痣像泡在水里染着,和画上去的一样。
商时序坐在了沙发上,看她拿着连接线投屏,冷不丁问:“你今晚喝酒了?”
“……没……喝了。”
楼衔月的话拐了个弯,在他的视线下不得不说实话,“只有一小杯,不碍事。”
“自己想喝?”
她沉默一阵,还没回答,商时序就看穿:“是没拒绝。”
他太敏锐,楼衔月抿着唇,自暴自弃地承认,也有辩解:“我、我只是不想被看不起……而且,我倒酒之前有做好准备。”
她的尾音低了下去,是一种示弱的求饶。
但他冷酷无情,只一句话就点破她的借口:“你的意思是,你很能喝?”
她哑口无言,片刻嗫嚅道:“……我没喝过酒。”
商时序缓慢地挪开了视线,他不再问了,点了点桌面:“开始吧。”
这话题结束得很仓促,他虽然没有直接批评她,楼衔月却觉得自己犯了错。
一股莫名的委屈席卷而来,她鼻尖酸楚,仓皇地低下了头。
不行,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她不能就这么停在这里,她不该被这种情绪裹挟。
她强打着精神,呼吸几个来回,捏紧了鼠标开始汇报。
好在今天已经把材料在心里过了上百遍,就算脑子不清醒都能复述。
“商总,今天我将从以下几个地方、针对于上周的事情进行闭环。首先,是您在会上指出来的术语翻译问题……”
她按照顺序,先承认自己的错误、并说明自己后续的补救措施,最后根据这周的学习进行总结,再给出接下来的时间计划。
一条一条,逻辑完整,她一点儿磕巴都没打,顺畅表达到了最后一页,上面写着“请领导指正”。
“以上,谢谢。”
楼衔月呼出一口气,抬眸直视,等他说话。
商时序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动,他听得很专注,手机震动都没看。
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光微闪,落回她的脸颊。
她很紧张。
在他面前,她一向都这么拘束,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坐得挺直。
再加上纤细的身形和秀美的五官,很容易给人留下一种经不起事的第一印象。
但这具身体里,还能爆发出这样倔强的努力。
是他的判断失误,她稚嫩如破壳小鸡,可那眼神不止纯粹。
还很执着、很坚定,能将人看得人心里发软。
商时序垂下眼眸,克制地移开视线。
他伸手接过她的鼠标,开始一页一页翻看。
不算多美观,但图文并茂,每一页的框架很清晰,能让人能顺着她的思路了解。
“你自己做的?”
“是。”
“第一次接触功能安全?”
“从上次会议开始,是。”
他越是问,她的手就紧一分。
心里没底,直到看到他点了点头,脸上和声音都匀出了丝笑意。
“做得很好。”商时序说。
显而易见的肯定。
楼衔月指尖一下子松下来,她的眼睛睁大,是很惊喜的样子:“——谢谢商总。”
她太好懂,那股低落一扫而光,仿佛想手舞足蹈。
商时序的笑意无声出现:“所以,下次有人让你喝酒,直接拒绝就好。”
楼衔月一愣。
他语调平缓,从容而笃定地告诉她:“别人只能拿话激你,看不起自己的只有你,明白吗。”
“楼衔月。”商时序叫她名字,顺便将她摆在台面上的电脑合上,往前一递,“相信自己。”
他实在太犯规,楼衔月想。
她本就忽上忽下,想靠逃避来退却对他的热度,但他说这种话,让她招架不住,口干舌燥到坐立不安。
明明和晚上举杯说的话一样,威力为何这么大。
是因为他喝酒了吗?这酒精溢散到空气中,从她的鼻尖钻入。
这气息比白酒入喉还要灼热、还要滚烫,将她整个胸口都蒸得暖洋洋。
让她目眩神迷、让她心跳如擂鼓。
楼衔月更醉了。
醉到回学校路都打摆,脑子不受控制。
她走直路,想到商时序为她头上打的那把伞。
她走天桥,想到商时序伸出的手臂,她手指抓在他衣服上的触感。
她到校门口,看到保安值班,都会想起来他在身后站着的样子。
就算回到宿舍,洗衣吹头,上/床睡觉,想到的还是他的短信。
楼衔月将自己埋进了枕头里,拿出手机,找到闻绮彤的名字。
“彤彤,明晚,带我喝酒。”她一字一句打下。
第二天她们都很守时。
楼衔月没有加班,加快速度在工作时间内完成了所有的任务,抱着包一到点就打卡往外冲。
地铁换了两条线,抵达了她们上次去的那条街。
“走,我又排好号了,今天带你去吃深城特色。”闻绮彤拉着她的手就跑。
楼衔月被带着上气不接下气:“等等,不是说去喝酒吗?”
“急什么,喝酒不得先垫垫肚子,直接喝要命啊。”她的笑声在风中,很畅快。
紧赶慢赶,终于在叫号之前抵达。
店面开阔亮堂,卡座之间用帘子拉上,很私密的空间。
但楼衔月看着招牌菜单,哭笑不得道:“椰子鸡?”
“对啊,深城特色。”闻绮彤强调了一下这四个字,给她倒水,“还有这个,也是特色。”
是椰肉做的茶包,泡开来很浓郁的香味。
刚切好的文昌鸡和椰子一并端上来,服务员很熟练地拿刀在上面开了个四四方方的口子,将椰青水倒进锅中,再把全部鸡肉下了。
火开到了最大,盖上盖子。
等水开的过程自然得说话。
闻绮彤早在微信上就听她说了昨天的聚会,当然第一件事就问她:“你昨天喝酒了?怎么回事?什么企业啊,怎么这么封建,还有臭不可闻的酒桌文化。”
她们知根知底,闻绮彤当然知道她滴酒不沾,从小到大的乖宝宝。
别说喝酒了,晚上家里还有门禁。
楼衔月同她解释,末了又说:“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完全可以拒绝的,但那会心里一股气在作祟,好像我不喝就是不会做人一样。”
闻绮彤翻了个白眼:“我没你这么爱检讨自己,要我说,就是那臭傻/逼的问题。我看就是做领导做习惯了,高高在上指点起江山来了,又不是他发工资,耍什么横。”
她这话说起来确实解气,楼衔月眯着眼睛笑,等服务员说能吃了之后,特地给她捞了一块最肥的鸡腿肉:“会骂多骂,我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