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衣服是没错的,的确是他的东西。但这个董家,却绝对不是他真正的家里人。
他生身父亲姓童,西洲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的这个姓氏,家里人给他起了个童童的乳名,跟董家没有关系。
因为年幼,当年很多事情他都不太清楚,也记不得了,只是模糊有印象父母亲一起出了事,之后自己就被叔叔领到家里养着。
西洲长大些了之后,大概明白过来,自己家的财产应是都被叔叔婶婶拿去了,毕竟他们养着他,这很顺理成章。
西洲记得幼年的家是很好很殷实的,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到了叔叔家之后,他们并没有怎么苛待他。不过小半年之后,西洲就被拍花子拍走了,就在那一年的元夕夜里。
婶婶松开了他的手,微笑着说一会儿就回来,让他在原地等她。
西洲那时觉得很不安,很害怕,很想跟上去,但是婶婶扭头就走了,根本不等他。然后一个不认识的人走过来,不顾他的挣扎,把他抱走了。
小小的西洲就这样走失了。他被送上一辆挤满了好些个孩子的破旧马车,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最后被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中途,他被人扒掉了身上那件绣着他乳名的漂亮衣裳,被迫换上了一件破麻布衣。那衣裳实在太粗糙了,磨得他脖颈腋下小肚子都很痛。
他还很饿,分到手里的东西总是很难吃,还吃不饱。好在他一路都很乖,没怎么挨打。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下,关在一个屋子里好几天之后,小西洲与另外几个孩子被单独提出来,又扔上了一辆马车。
就听将他抱走的那个拍花子与一个陌生人说话:“剩下这几个要卖得远点,不能在本地,起码要出了湖州府.......”
西洲于是知道,原来他的家,是在湖州府。
接下来又走了很久很久的路。
那时年幼,明明应该是很痛苦的经历,当时竟也没觉得太难过。西洲只记得自己最后来到了郊河城,被一个四五十岁的人伢子接手了。
那伢子见了他就笑道:“真是个漂亮的小孩儿啊。”
正好那天有个打扮的又奇怪又好看的人过来,见了西洲就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对那人伢子道:“老倌儿,这孩子好看,予了我吧。”
人伢子把西洲拉回来,摇头笑道:“我这是官家的生意,给这些苦命孩子寻个正经地方讨生活才是正理,怎么能送你那个虎狼窝里去。”
那人不高兴了:“我那里怎么就是虎狼窝了,那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快活地方!再说了,我不让他见客,就买了他当小厮不成?”
人伢子不答,只笑道:“别在这里闲磕牙了,你不是要找小三子吗?快走罢!”
那人翻了个白眼儿,到底是没说什么,直接走了。
人伢子叹了口气,摸着他的脑袋叹道:“唉,全都是苦命人啊。”
这一幕幼小的西洲看不懂,但莫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多年过去,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接下来几天,人伢子问了这些新被卖过来的孩子一些话,并给他们做了些简单的训练。然后这一天的早上,小西洲迷迷糊糊地被人伢子拉起来,塞进了一个队伍里。
那是一溜儿八九个孩子,都在十岁上下,只有他一个幼童,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人伢子悄悄对他道:“童童,你识得几个字,虽然年纪小些,也不是完全没希望的。记住,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想办法抓住,以后说不定你能过得好些......”
望着伢子眼角细密的皱纹,小西洲不是很明白地点了点头。
就是那一天,西洲踏入了章家的大门,被带到了章钊面前。
小小的西洲隐约明白人伢子嘱咐他的话很重要,所以,当他被那个看起来很好看,很英气的大少爷叫到近前的时候,立刻站得很笔直,小胸脯挺得很高,小脸儿绷得很紧,表现得非常非常认真。
那位大少爷看他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笑了,还忍不住一直笑,一直笑,笑了好一会儿。
小西洲:......
???
“你叫什么名字?”大少爷终于笑够了,很柔和地问他,然后一个忍不住,伸手在他小嫩脸儿上轻轻拧了一把。
西洲懵懵地摸了摸被拧红了的脸,也不知道反抗,只呆呆地看着笑眯眯的大少爷。
看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大少爷还在等自己回话,于是认认真真地说:“我叫童童,小童儿的意思。”
说完了,他又想起来以前父母亲曾教导他,说待人要有礼貌,面对比自己大的男孩,要记得叫哥哥。
叫哥哥.......嗯......
小西洲费劲儿地思索,可是大家都叫面前这个人大少爷,那么就是......
“我叫童童哦,大少爷哥哥。”
小西洲声音响亮地又介绍了自己一遍,还无师自通地伸出手,拉住了面前少年人的衣袖,仰起头,粉认真的寻求认可:“大少爷哥哥,我很有礼貌吧?”
章钊一下子乐了,眼泪花儿都要笑出来了,哈哈笑着说:“有礼貌!真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哈哈哈哈......”
小西洲:......
真是个奇怪的大少爷......哥哥,嗯。
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状况的小西洲,本能地回头去看站在不远处的人伢子。
伢子见西洲懵懂的样子,笑着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对章钊弯腰道:“这孩子虽然年纪最小,却也是识了几个字的。大少爷若是看中了,就赏他个新名儿吧。”
章钊笑道:“童童这个名字很好,不用改了!”
说罢,这个年纪尚轻却已长得极高的少年站起身,一巴掌糊在了小童儿的脑顶上:“就他了!”
这样一句话,从此西洲就跟在了章钊身边。
几年之后,长大些的西洲终于知道了奴仆的身份对他意味着什么,因此大受打击。那时候,章钊曾仔细问过他幼年走失时的一些细节,想帮他找回自己原本的身份。
可是西洲却不甚热心。
年幼时的事情虽然他记得不多,但也知道自己的父母俱已不在人间。唯一的亲人叔婶还是亲自丢了他的人,这样的亲眷委实没甚么值得留恋的。
而且他离开家乡的时候太小了,对那时候的生活只留下了几抹朦胧剪影,就连被叔婶霸占的家产,都有一种不切实的隔离感,完全没有一定要抢夺回来的心思。
相反,因为进了章府之后,一直被章钊呵护在他的羽翼之下,小小年纪的西洲甚至一度没有半点奴仆的自觉。
他对自家大少爷实在太过依恋了,要是找回自己的身份意味着要离开章钊,他宁愿继续这么糊涂着,不去寻回自己的来处。
何况,关于家乡他所知实在不多,除了出身湖州府,家里姓董之外,其他一概不知。
而送他来章家的那个人伢子前一年也因病故去了,很难再顺藤摸瓜找到他的故乡所在。所以西洲觉得,虽然这样想很对不起大少爷的好意,但是他恐怕要白费心思了。
西洲跟章钊道:“大少爷,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大少爷答应的也很好:“知道了知道了。”
可是很快,西洲就发现经常跟着大少爷的几个人不见了。其中领头的那个就是双昆。
双昆比章钊还要大几岁,一直是大少爷的左膀右臂。西洲见大少爷把双丰提了上来,双昆不知道去了哪里,很奇怪,就问双昆去哪儿了。
大少爷笑眯眯地说,双昆啊,他替我去南边办事儿了。
西洲也没当回事。
后来再问,大少爷就继续笑眯眯地说,双昆啊,他留在南边替我办事儿了。
西洲:......哦。
而如今,多年不见的双昆突然现身章府,还带着个“千里寻亲”的老仆,这说明了什么,还用说吗?
不过这个董家......还真是不对呢。
难道是双昆找错了吗?
“幼年时的事我记不太清了。”西洲不动声色,看了看手里的小衣裳道:“这件衣服.....你们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一家当铺里找到的。”双昆接话道,笑眯眯的:“费了老大的劲儿呢。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其余的话却是再不肯说了。
西洲还要开口说话,章钊这时候却终于肯走过来,一只大掌拍在他肩头,将他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笑道:“这可是件大喜事啊,恭喜你西洲,终于找到家人了!”
西洲:.......
“大少爷,这件事......”
西洲还要再说什么,章钊却把另一只手也放他肩头上了,推着他就往外走:“对啊,这件事真是件值得庆贺的天大好事!来来来,我们回东院喝两杯,庆祝庆祝,啊,庆祝庆祝.......”
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