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姚凄凄还很小,能出府门的时候,有几次顽强地战胜了瞌睡虫,早起送父亲去上朝。到了宫门外,她坐在马车上,透过帘子,远远见过父亲的上司,一身深紫色朝服,胸前绣着仙鹤,知天命之年,人已经不甚健朗,灰白色的头发和胡子,加上板正的表情,小女孩见了的第一感觉是个难以亲近的古板老人。
不过后来姚父卷入鬼矿案件,遭受无妄之灾,颜衎作为长官和同僚,却没有出来说一句好话,可见当初吏部一把手与二把手之间关系不见得多好。
翡翠玉白菜之后,下一个端着酒杯起立敬酒的,是工部尚书魏渭塘,此人身长低矮,大腹便便,走起路来左摇右摆,显然没少从朝廷的工项里搜刮民脂民膏。他献给皇帝的是一张八幅的织金彩云屏,那上头是正宗蜀绣,大朵大朵的火烧云,流光溢彩,让人见之幻觉躯体发热,真如烧起来了一般。
魏渭塘还详细介绍了他获取这幅屏风的艰难历程,编出了一个清正为官,在蜀地修建坝头抗旱,当地百姓感谢他所以自发集资送礼,他坚持不受,最后牺牲三年的俸禄“买”来了这幅屏风,又转送给皇帝的故事。抓住难得的机会表一表衷心,极尽谄媚之态。
桃七更是在心里极尽嗤笑。他的嫡子魏连齐,便是与江跃亭结仇的公子哥儿。魏家便是江跃亭的仇家。儿子是个睚眦必报、草菅人命的混账,老子又能是什么好货呢?江跃亭动用一切手段调查过魏渭塘,此人为官二十余载,靠着祖上的余荫仕途顺遂,然而人品败坏,贪污纳贿。为人还好色,往家里一房一房抬小妾,据说下个月又要娶一位十七岁的妙龄少女。
六部堂官之后,轮到了大理寺卿,鳌堃。
桃七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
当初鬼矿案由大理寺和刑部主审,刑部尚书卢康是个口口相传的草包,剩下大理寺的鳌堃便是最重要的主理者、知情者。此人性情疏扩豪爽,不拘小节,又以耿直公正自居。桃七要调查旧案,若能撬开此人的口,当然是最要效率的方法。只不过具体该怎么做,还没有丝毫头绪。
且还有一点,此人在朝政诸事上与宋无忌极为不对付,是坚定的谢阁老一党。谢阁老渊渟岳峙,如高山仰止。而熬堃咄咄逼人,仗着大理寺卿官阶高,且主掌刑狱,竟敢于同宋无忌公然对抗。
今日他送给皇帝的是件前朝的名家书作,乃是他祖上的珍藏,堪称传世珍宝,引起了其他王公贵族的浓厚兴趣,不少人探出脑袋来瞧,发出一片咋舌赞叹。众人都眼热无比,不过观察小皇帝的脸色,并不是太喜欢这件礼物。
十六岁少年喜欢的,要么是好看的,如那火烧云屏风,要么是有趣的、新奇没见过的玩意儿。文房四宝和翰墨书册,平日里看都看腻了,自然不中意。不过小皇帝还是对他表示感谢,让人收入内务府库房之中。
从这点就可看出,熬堃此人性格的确戆直,不怎么善于体察圣心。
熬堃是宋无忌明面上的政敌之一,他献礼时,桃七注意宋无忌的神色,与正襟危坐的诸臣大不相同,摄政王姿态散漫慵懒,一只手支着面颊,垂眸盯着面前色若琥珀的玉液酒,没什么反应。
从朝中的一品大员,到几位得宠的四品京官员,三十多位文臣武将轮过去。之后再是没有实职的门阀贵族、簪缨世家、尸位素餐的国公府、落没的侯爵与伯爵府,他们在庙堂没有一席之地,地位比不上朝中的重臣,所以轮到后面才献礼为皇帝送上早就听腻了的祝福之语。
之后又是几位血缘关系比较远的公主、郡主,再来就是外戚、几位太妃的娘家。小皇帝还没纳妃子,所以并没有皇后的家族。王公贵族之后,上场的是他国使节,最后是大皇商们。
大岐国力鼎盛,临近的国家不敢轻视。派出使节来庆贺大岐皇帝的诞辰,西南的百越国,东边的朱瑜国、连璧国,北边的晟国、桑羽国。其中,晟国七年前被年仅二十六岁的宋无忌领兵打败,签订投降书,还将五岁的皇子作为质子送到岐国。和平维持了整整七年,在此期间,晟国从来都没要求过他们的质子返回故乡,这次来的使节也没有过问一句,那位年仅仅十二的质子似乎已经被彻底遗忘了。或者,众人默认,他早就去世了。
皇商之中,最重要的一位是来自江南的段家家主段倏,此人三十五上下,一身文雅的鸦雏色大缎,是正宗的苏绸,带着顶文士的帽子。不像商贾,像文人。据说江南段家,连家里的酱油碟都是玛瑙做的,上下三代当家人都极善陶朱之道,富可敌国。
他献予皇帝之物盛放了整整五大口半人高的大箱子,一打开,满座贵宾都被那金灿灿的光芒晃了招子。五口大箱里头,装的居然都是金子做的摆件,有仙鹤,有龙凤,最多的还是陛下的生肖羊。雕工不甚高明,但都是实心的,每一件都重达百斤,连底座都是金子做的。座中众人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之后,纷纷侧目。不约而同在心里评价——果然是末流商贾,满身铜臭味,毫无高雅的情操,怎么能送皇帝如此俗气的摆件呢?
桃七却不这么认为。直接送金子,这招虽险,胜率却高,正因为十分俗气,才显得十分有新意。怕是后世的几十年里,都有人记得这个拿五箱金子送给皇帝的江南巨富。
对于礼物本身来说,他送的不是金条金元宝,而是黄金摆件,这性质就暧昧了,既可以是摆件,又可熔了做金子使,若主人在金银上有了燃眉之急,拿出来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可谓十分贴心实用。
可收礼之人不是一般人,而是皇帝。他,或者说他代表的皇室会收这样的寿礼吗?若收了,差不多就是明摆着的收了赂,拿了人家的钱,往后可不得保着段家吗?若不收,在这种喜庆的日子里,既煞风景,又驳了送礼人的面子。故而十分不好选。
可是,并没有什么为难地,小皇帝还是收下了这件大礼。
或许是皇帝年纪太小不够圆滑,看不出里头的门道。他让太监把黄金摆件与其余礼品一齐收下,还因近年来段倏积极为朝廷纳税,嘉奖了他几句。
出来八名太监去抬那五口箱子,每一口都需要四个人一人抬一个角,搬了两三趟才搬完。这些金子相必会直接充入皇帝的内库之中。
献礼过程中,桃七早就忘了咕咕叫的肚子,眼睛一直盯着满殿上下的那些人,把他们的相貌一一印在脑子里,将他的声音一字字地捕捉入耳中,把他们的名字在舌尖滚了几十上百遭,直到再过十年也不会忘记,这便是她来这一趟的目的所在。
皇帝收了一通礼,也有点乏了。刘勍吩咐尚食局把皇帝席面上凉了的菜肴撤下去,换些新鲜热乎的端上来。一排宫人们早早候着,将佳肴从底部有碳火燃烧保温的匣子里端出来,伺候皇帝享用。
下方贵人们的席位之间,数不清的宫人穿梭在其间,珍馐美馔流水一般地上,往往前一道菜肴还没动,下一批就来了,于是不得已撤下去。
小皇帝才命刘勍夹了两次那道糖醋排骨,他身后立着的大宫女梧桐就咳嗽了一声,略微严肃地看着小皇帝。她是太后给皇帝挑的教引宫女,出身尚宫局,年二十有八了,负责监督皇帝日常行为,恪守皇帝的礼法,一分一厘都不能出差漏。以进御膳为例,一样菜不能连夹三次,饭不可过一碗。对于还是十六岁少年的大岐小皇帝来说,在如此的刻板规矩的束缚下,怕是从来没过过舒心放纵的日子。
一时无人说话。太后身着朝服大妆,端贵绝伦,举杯,开口道:“今日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可惜谢阁老、夏雍王、兖王和应成公主一家子都没来,只有座中的列位心中记挂着偌大的宫中还有一对孤儿寡母,肯赏脸来一趟。哀家在此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这话说的,堂堂大岐的太后和皇帝,竟以孤儿寡母自居。然而事实似乎也是如此,皇帝年幼,太后年逾五十,几可称是位老妇人,家中也缺少挑大梁的男子坐镇。如此看来,大岐皇室正统实在是弱势人群。这就愈发衬托出有些权贵,诸如摄政王之流的狼子野心,必定没少欺负那对孤儿寡母了。
而且她短短的一句话里,既点了没来捧场的几位,又借此恭维了来的人,既漂亮,又得体。太后的口才和为人,不愧是深宫里几十年生涯历练出来的。
宋无忌放下手中的檀珠,举起琉璃杯盏,代百官应道:“太后娘娘言重了。我等自当为天家尽心效忠,愿陛下洪福齐天,娘娘千秋绵长。”
众臣齐端起酒杯,齐声:“愿陛下洪福齐天,娘娘千秋绵长。”
说罢,一齐饮尽了杯中琼酿,塑造了一副大岐朝野上下一心、君臣和乐、歌舞升平的假象。
小皇帝也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但他不太喜欢酒,放下之后,又拾掇起筷子开始吃菜肴,那菜排骨他很喜欢,但一次只能下一筷子。那道菜之后,一盏小小的汤盅被送至面前,秋夜里天寒,小皇帝双手捧着端了起来,喝了一大口热乎乎的参鸡汤。
桐花台上,正在上演一幕精心编排的舞乐,婀娜的舞姬撩动红绫,绝美的舞步人间罕见,众人被吸引了视线。不过清雅的皇室宴席之内,众人欣赏舞乐也俱是规规矩矩。不似对宫外那些酒肆青楼里的舞姬,看客会不断发出捧场吆喝声。
只有宋无忌,从始至终,除了面前的杯中酒,其余美食一点也没动过。
奢靡的浮华,令人沉湎于享乐氛围,终被一道突兀的尖叫打破。
那声尖叫来自为皇帝传膳的小宫女,她手中的青花碗碟已经坠落在地,碎成好几片,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只手指着小皇帝。
而小皇帝的一张脸,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酱紫带青的颜色,鼻孔下两条红通通的血迹,形状可怖,宛如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将死之人一般。
最诡异的是,他的嘴唇勾起,一上一下,面上挂着一个扭曲的笑容。
“陛下怎么了呀!”老内监刘勍慌得大叫,“膳食里有毒!快,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