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七耳尖,一听他的声音,就分辨出同前头说话时一点也不一样了,见他将额间又长又骚气的头发拨开了,桃七看到了一张黑黄色的糙男人脸,看到了湛然的一双眼,以及眉尾一道不甚明显的刀疤。
揭开伪装,他露出的果然是一张熟悉又欠揍的脸。
“矮黑炭,是你啊。”桃七一半鄙夷,一半兴奋。鄙夷是见到这人自带的情绪,兴奋的点当然是自己又救了。
“矮黑炭是谁?”那人问。
“是你。”桃七指着他。
“我是谁?”
“……”桃七拉伸了两下手臂的肌肉,“接下来马上要被我揍的人!”
“唔。”陈茂摸了两下下巴,“原来这俏皮话是这么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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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常极观内,专司祭祀的筮官在将龟甲从火炉中取出,小皇帝在上头跪坐着,早已昏昏欲睡,却还强撑着眼皮,聚精会神地观礼。下面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也一样。在肃穆的氛围下,不敢表现出半分懒散。
内监从侧面进来,正好宋无忌就在皇帝下面的位置,一个人跪坐着,周围一丈远的地方空空荡荡的,没有大臣。那内监靠在门口,就对着他的侧面,微微俯下身子,用极为轻微的声音在宋无忌身边道:“王爷,已经交上手了。”
宋无忌没有动,搭在膝盖上的食指上下动弹了一下,示意继续说。
“兖王就在去御厕要经过的的东配殿楼顶的小筑上等着呢,奴才走的是树下,没教他看见。”
“你做得不错。”男人看着跳大神似的筮官祭舞,轻轻颔首。
内监又道:“只是,那边少有人经过,姑娘千金贵体,势单力薄,不用派人去吗?”
“不必,有人在。”宋无忌道。他姿态端正,又兼老成持重,如一支山间老松,跪坐得神清气爽。祭仪全程中,众位老臣或站或跪了两个时辰,都有些受不住。宋无忌仗着而立之年,元气勃发,毫无疲惫之态度。
宋无忌又问:“试出来了吗?”
“小的在旁看了半天,”内监道,“姑娘打起人来有两把刷子,但的确不像是会武艺的。”
“你没看出来,不代表真的是个废物,”宋无忌说话时嘴唇几乎没有动作。
“都见血了,要这样还没出真本事,那姑娘的心性儿早就超过奴才了,不能够让奴才找着把柄。”太监名为自贬,实为奉承。
“兖王没死吧?”
“王爷神机妙算,知道姑娘没有武艺,兖王也不是对手,只是少不了一点皮外伤。奴才来时,还在僵持。”内监在宋无忌旁边,低声传音,语音控制得刚刚好好,只有宋无忌听得见,而其他众臣子,一是没有他地位高,轮不到跪宋无忌旁边,二是本就惧怕摄政王,有意识地远离他,所以二人光天化日之下传音,居然没被任何人发现。
“她还不错,可以试试。”宋无忌定定看着眼前的地砖。
话毕,宋无忌接过太祝传递过来供各人阅读的龟甲。筮官方才说,龟墙经火灼之后,裂纹分为身首足三部分,此次首部平直高昂,身部裂纹以刚健洪润,足部则有动而成阳开豁飘扬,是大吉之兆,象征大岐日后连年欣欣向荣,国祚绵长。
可宋无忌是懂卜卦的,他接过烧制造后还温热的焦黄色龟甲,目光落到绳子缠绕的裂纹处,双目蓦地凝重起来。
他分明看到上面两个大大的符号,诡异而不详。
宋无忌将龟甲递还给筮官,待他往后走下去,还是对那内监道:“晚间宫宴时,一切照旧。”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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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功夫不太行啊。”
含元殿偏殿高台之上,果真如兖王所说,早就被他打点过了,为了他的那点子好事儿,一炷香都已过去,也没有宫里内监和宫女经过。
陈茂靠在小筑的某根柱子上,咬了两下自己的指甲,气定神闲。
“你……你有本事别跑!”桃七扶着石桌子,半趴在上面喘大气。
“方才让我别用内力,又说一人一回合,现在还让我别跑。”陈茂道,“我直接把一双腿一双手臂绑起来送到你手边当沙包好了。技不如人,就要承认,就得练!”
这么会儿功夫,桃七不是被打,就是连他的袍角都摸不到。还把自己累的够呛,的确是技不如人,她无法反驳。
“不打了不打了。”桃七坐下来,捶了两下又酸又胀的胳膊,“你啷个出现在这里?姓宋的知道吗?”
陈茂也过去坐在她身边,走过来的时候,一边目光直勾勾地扫她全身上下,一边目不斜视将地上的几个拌脚货揣到了小筑外头去。
“看看看!老子给你看个够!”桃七被他瞧得十分羞耻,好比男子汉被发小看到换上了女装,她凶悍地说,“想笑就笑!”
桃七今日的装扮于陈茂而言是万分新鲜的了,他坐下来,又把她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做出一个看似风流潇洒的痞笑:“啧啧啧,初整晨妆眉样巧,笑问檀奴,秀色餐多少。”
桃七八自己的性别小心翼翼隐藏了五六年,就怕被人看穿了查到她的身世上去,被陈茂看穿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她也大大方方地扫视回去,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绉绉的了,一点也不符合江湖人士的做派。”
陈茂凉嗖嗖地说:“博红颜一笑,特意从说书先生哪里学的,花了我两个大铜板,感动吗?”
桃七嫣然一笑,很给面子:“登徒子的做派,调戏良家小姑娘才有用,少来小爷我面前现眼。”
陈茂:“嘴上功夫先不提,你身上的功夫嘛,不过空有其表,实际内里一团草絮。不如,本公子今日教你几招怎么样?”
说着,展开了竹扇,扇了两下,凉秋里还扇风,是有点货真价实的毛病在身上的,桃七想。
“教我?”
“你是个银样镴枪头,加上这般莽直的性子,若没点功夫傍身,那我前段时日苦练一炷香练出的搓一手漂亮药丸的功夫岂不是白白浪费?
桃七“嘿”了一声:“您老的嘴可真花儿哨。”
“彼此彼此,您不也是,一天不耍嘴皮子,就会长口疮,干饭都不利索了。”
“废话少说。”桃七才平息的燥动,又被激起了一波,转换目标,“看招!”
再次比试,就是喂招的架势了,陈茂正面迎接桃七的一切攻势,并在三两下之间拆解,做出反击。然后桃七被他的扇子击中要害,若是带着刃的,桃七必然已经死了。陈茂收手,桃七再攻,陈茂又以同样的招式反击,再次击中同一个地方……如此六七次,待桃七学会了抵挡这一式,陈茂便换一个招式。
意料之内,陈茂发现桃七是会几手拳脚功夫的。她本就是屠沽市井里长大的,虽然近两年收敛了些,才来那时候,可没少与染瓦坊里的地痞流氓打架,拳头、牙齿、指甲……什么都用,可凶残,把上他们作坊收保护费的王二麻子半只耳朵都撕下来了,也正是这一次次的动手,成就了他自巷头到巷尾的凶名。所以在对战中,她的意念和经验是有的,就是缺少了技巧,经过陈茂一点播,很快就领悟,并记下了那些招式。
陈茂一面教,一面还把招式的名字念出口:“太极形意拳、小念、黏手、揽雀尾、破索式、倒卷肱……”一招一式妙趣横生,桃七就算不想记,听也听得入了脑。
被打得节节败退,桃七略停了一会儿,砸摸着他那些身形意味。下一次出手,还是他惯用的勾手翻人,对方握着她的肘子扭过去让他无处着力,但是再出,接的是一招揽雀尾!崩、挪、挤、按后,一式摆莲腿,方扫到了他下盘,差点跌倒,趁着他没找到重心,紧接着快速攒拳蓄力,形意拳、中单鞭、闪通背连出,最后一招弓腰射虎,成功把刀尖送到了他下巴底下。
一刻钟,她就记下来了八个招式,并能运用于实践。
陈茂知道她手里有利器,却还是没有与她认真对打,只是散漫地喂着招儿,不成想被反将一军。
若他认真起来,十个桃七也不可能胜过自己。可他偏偏没有认真,若桃七真的想杀他,那这一下就是百分百得手的机会了。
又或者,桃七根本不知道她刚才做出的一系列招式意味着什么。她以为陈茂是刻意让自己赢一次的。
桃七眨眨眼,顷刻间有些许茫然,继而是摸到了些许武学门道的兴奋,那种天人合一的缥缈境界现在还离她太远,但她就是感觉自己有了一点子武学奇才的苗头。即便不是,日后凭着这几个招式,手里再藏着把利器,打赢三五个如地上那般的武夫是不在话下了。
这时候,其中一个趴着的武夫,捂着头后脑勺,嘴里呻吟着想要爬起来,桃七过去蹲下,一肘子砸在方才中招的那地方,又让人消停了。
陈茂轻轻咳了两下,手臂回归自然垂落的姿势,是不打算继续了,他这么站着,个子不是很高,但是手腕几乎到了大腿中间的部分,是大小就习武练出来的痕迹,一身纨绔公子的装束在他身上不伦不类。他一口气也没喘,对比桃七一脑门子汗,就显得太悠哉了。他看着远处,说:“十八岁学武,已经晚出天际了,你还算有那么芝麻大点的悟性。练个十年八年的,能勉强赶上我的十分之一吧。”
桃七勾了下嘴角,但回落的速度太快,像是脸抽了一下:“你这人,一句话里能夸出来一个字,那被你夸的人就是极好极好的了。承认吧,你就是看我如此出众,差点惊掉了下巴,怕我再练几天超过你吧。”
陈茂:“你不抖威风,没人把你当残废。”
桃七一拍桌子:“歇什么,再来!”
“别了,这都半个时辰了,在过会子,里头的贵人们都该出来了。”
桃七看看天色,也是时候该回去了。正打算提屁股走人,陈茂歪了一下头,忽然冲他头上看了两眼,然后举起一根拇指指了两下自己的头顶,道:“你这里,松了。”
桃七摸了摸自己的天灵盖,大早上王府丫鬟给她弄的发髻果真已经松松垮垮,散了快一大半,一缕青丝被勾了出来,没有保养过的头发发质硬,不规矩地翘着,像是蟑螂须一样。如果陈茂不提醒她,就这么走出去八成会被宫人耻笑。
桃七试着把那根头发塞进去,可她顶上又没长眼睛,如此细巧的活儿弄了七八次也没成,反而越弄越乱。姓陈的还在一边看猴儿似的欣赏。她烦了,拿削竹刀一刀割了那缕膈应人的头发,随手丢在脚下。
桃七看到周围地上一圈趴着的东西,问:“这几人怎么办?对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陈茂看了一眼地上,不强不弱的微风吹过小筑,快要把地上那缕发丝带走。他道:“我听说兖王邀请狐朋狗友在此处见面,就打晕了那人扮作他进来了,一来此地,就见兖王等在这儿了。”
“他就没看出你是假冒的吗?”
“傅姓公子还要点儿脸面,晓得自己要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事,又怕在皇宫大内被人认出,所以每次行事都得遮面。”
兖王一天天没事,就喜勾结一帮志同道合之人,贯彻他那点嗜好。时日长了,觉得寻常的玩法终归腻歪,为了追求刺激,选了个非同凡响的地点——在皇宫外苑的小筑上,玩弄伺候皇帝的宫女,抬眼是重重肃穆巍峨的朱红宫苑,低头见到文武百官上朝的含元殿,多荣耀,多威武!选了个小皇帝诞辰祭祖的绝佳时机,届时皇室和大臣们都在常极观里,再打点好了让人盯着附近,确保无人误打误撞经过,他再寻个由头溜出来,如此便可万无一失。
只不过兖王在物色宫女的过程中途见到了桃七,色眯眯的两眼一下子就直了,遂改换了下手目标。
桃七啐道:“看样子是惯犯了,平日里不知霍霍了多少漂亮的宫女姐姐,狗杂种。”
“诶,你打扮成这样,说话注意着点儿。”陈茂用眼神示意他。
“这不是没外人吗?放宽心,要是在当着旁人的面,我保管是普天下最安分守己的洗脚婢。”桃七道,“奇怪的是,狗犊子兖王是怎么从常极观里出来的?”
“寻个由头呗,这位是正宗皇子,连太后都不敢罚。普天之下,能让他怕的也只有摄政王,或是谢阁老这样的四朝元老了。”
“你对朝中大臣们很熟么?”桃七侧目。
“宫里我来去自如。”他似是答非所问。
“吹吧,也就能在人不多的地方出出风头了。”
不远处,钟磬音响起,悠扬缥缈,隆重威严。桃七心下一突:“他们开始送神了,我得回去了。”
说罢提腿就想走,又顿住,指着地上问:“这些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