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6月30日,英格兰,南安普顿。
阳光穿破纷扰的云雾,平等地洒落在码头的每一个人肩头。这是一座铁水联运的枢纽,轮船接驳点不远处就是火车月台,待雪白的蒸汽自旅客眼前散去,入目而来的便是庞然大物般的巨轮。
自地中海归来的“皇家卡帕西娅”号没有头等舱,目前下客的是二等,但……这一伙人看衣着却远不如三等舱的泥腿子们体面。
领头的两位中年男士已经特意换上了簇新的哗叽呢套装,但那本应挺括的衣裳却像是箱子里压了三个月的千层饼一样皱,皮鞋粗看擦得锃亮,细瞧也像是蒙了一层土。而后面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轻人们就比较不堪了,有人在磨得反光的条绒外套里只套了件活生生洗变了形的背心,裤脚忘了褪,脚上趿着一双异域风格浓厚的皮凉鞋。
而在一众蓄着连鬓胡须的男士之中,有一个人格外醒目。那要么是个特立独行、活得很糙的女人,要么是个长得格外俊秀的男人,碍于世风松动,大概率是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她打扮得活似个女拖拉机手——也算是英国特产。虽然也像是从风沙很大的蛮荒之地回来的,但她的每一件衣裳都穿得整整齐齐:过分宽松的帆布大马甲足有六个口袋,里面塞着各种会用得到的小玩意儿;工装裤规规矩矩地塞在猪皮靴里,看她脚腕处的折痕,大概这人一天到晚至少要蹲下起来个十几次;棉布男装衬衣最顶端的扣子不知掉到哪儿去了,露出她锁骨附近的一线肌肤,奇怪的是,她似乎不是被日晒与风沙摧残得面黄肌瘦,她天生就不够白。
一行人停下来分拆行李——主要是各种伴手礼——他们似乎并不到同一个地方去。
“不回去吗,盖尔?”那个穿得最放飞自我的年轻男人将烟卷叼进嘴里,两只手专心致志地解着皮箱搭扣。①
“不回,我得过去干船坞那边一趟。”被称为“盖尔”的年轻女人并没有帮忙的意思,只是潇洒地倚着自己那只大得吓人、却能一手拎动的皮箱站着,“如果他们足够努力,明年初我们再出去,就可以坐我的船了。”
一群人都笑起来,有人吹了声口哨,翻箱子的年轻男人笑叫道:“还有半年!留给爱尔兰佬的时间不多了!”
出于某些男女差异,男士们并不会常常忘记盖尔的“女性”身份,但他们总是忽略她的身份——盖尔·纳什背后是整个英国最大的农业公司PNB,或者说是农业托拉斯也不为过。
PNB的业务囊括了第一产业的方方面面。她有自己的大片农场,号称“东昂格利亚找不出一码和PNB毫无瓜葛的土地”;她研发农药、化肥、不断改良作物的品种,更别提PNB农机那些远销大陆的大型机械设备;她甚至自己制定了针对出产质量和下游渠道的标准规则,并潜移默化地向全英国推广;有传言说PNB的手即将在下一个十年伸向殖民地,那些橡胶、香料、茶叶与咖啡。
摊子摊这么大,但绝对有她赚的,单看盖尔·纳什的船就行了——她有自己的船,应该还不止一艘。
刚认识的头几年,男生们对盖尔·纳什的身家并没有什么概念,毕竟地质学兼具烧钱与辛劳,家里的钞票和本人的热情都缺一不可。他们之中既有出门必带两名仆人的少爷,也有家里次次派人接送、帮忙把成箱的器材、数据和标本搬来搬去的大户。
而盖尔总是亲力亲为,一个人孤身混在他们中间,她的帐篷需要她自己来搭,她洗澡洗衣服都需要避开人去到更远的上游——当然,一个只到他们肩膀高的女孩能轻松拎起那么大一只皮箱,没人敢打她的主意。
直到上一次去格陵兰,在北大西洋上某一个平静无波的深夜,憋到发疯的男孩子们相约对美丽的海洋女神做一些不那么尊重的猥琐事,这才不小心偷听到盖尔和船长的谈话——她在提意见,而船长唯唯诺诺。
听上去,她似乎还有艘船寄在红星线航运②名下,有点儿三足鼎立、良性竞争的关系了。
尽管上到师长、下到同学,都觉得这位走后门进来、但仍是开天辟地第一位女性地质学者的盖尔·纳什学术能力似乎一般般,但看在船的份儿上吧,她如果不是为了方便大家,干嘛要造这么多艘船?去毁灭世界吗?
“你似乎对大裂谷很感兴趣,这次真的可惜了,孩子。”为首的赫特教授冲她点了点头。
此次乌干达之行,盖尔·纳什自告奋勇提前四个月出发打前站,等大部队到了,她却说自己感染了疟疾,只雇人交接了准备工作,然后就一直缺席直到考察结束、甚至险些误了上船。
“总有下回的,教授。”盖尔看上去心情正经不错,她笑吟吟地拂了拂额发,将剪短后又有些长了的碎发拨到耳后去。
“那么,各位,我们下周的今天再会?”
眼见得大户学生家来接站的雇工已经两人一组、小心地将重头行李都搬上了火车——甚至自己包了新车皮——另一位教授也发话了,出去半年(对盖尔·纳什来说几乎是一整年),也该好好放松放松,离土壤和石块远一点,哪怕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送两位教授上了火车,学生们一哄而散。有不急着走的,约着去码头酒馆喝一杯;也有急着去找未婚妻的,不得不找个理发店给自己改头换面、再好好捯饬捯饬;盖尔落在最后,她低头看了看手表,便向着游客出站的反方向快步小跑起来。
真有人能拎着那么大的箱子健步如飞吗?她怎么不代表英国参加今年的奥运会呢?
途径一处僻静的仓库时,她左右顾盼了一下,便向屋后一闪——如果是男人,只怕要做些违反社会公德的行为,但女孩再度出现在正路上时,手里已经空空如也。
“你的行李呢?”
干船坞里并没有什么供给地质学家考察出行的舒适小客轮,只有一艘怪模怪样的大船,和一位年纪介于三十和四十之间的国产标准英伦绅士。他一见到盖尔便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掐眼看不上:“老天爷,你和男人只差两撇胡子!”
“再给我一百年吧!”盖尔嫌弃地说,打量大船的神情与绅士打量她的模样如出一辙,“就这?你自己觉得像吗?”
“拆了一艘退役巡洋舰改的,重头新造的那艘还在贝法。”标准绅士望着大船,就像望着出类拔萃的优秀儿子,“这艘我都不敢让她出去海试。”
好好好,闭门造车——造船是吧?
“够长吗?”盖尔靠着这些年锻炼出来的眼力毛估了估,“只够起飞吧?”
“降落不依靠人工干预是不太够。”标准绅士干脆承认,“但好在我们第一批飞行员刚训练出来呢!”
“说到这个,单翼机怎么样了?”
“几乎没有进展,似乎是材料的问题?”
“那那个……我说‘既然声波可以,电磁波也一样可以’的东西,你们叫它什么?”
“呃,我想你说的是雷达?那还不赖,真的,舰长们都希望自己的船能率先装备,快要争破头了。”
“舰长?那飞行员呢?他们要怎么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呃……低头看看?”
“低头看看。”盖尔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简直要被气笑了,“难道不是只能看到云层吗?”
标准绅士一愣,继而苦笑起来。
“我只怕你最爱国的时候,就是对我们期许过高的现在——盖尔,我们现在还飞不了那么高。”
“那你只好祈祷战争别那么快开始了!”女孩盖尔冷笑。
标准绅士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才迸出一句:“我可真怀念你从前啊,盖尔,那些我还称呼你为‘纳什小姐’的时候。”
“你现在也能这么叫,斯文顿先生。”
“以前我们之间是‘有可能的’,不管这种可能有多么小,所以我不得不刻意保持距离。”标准绅士斯文顿平和地说,“但后来你有了孩子,更后来我也结婚了,反倒没那个必要了。”
“你难道不觉得婚外情更刺激吗?”盖尔要笑不笑地反问他。
“那就得看和谁了。”斯文顿先生委婉地说,“恕我直言,盖尔,你这几年性子变得可真厉害。”
“小孩子是小孩子,少女是少女,大人是大人,何况我当人妈妈的,总得稳重点。”
“亏你还好意思提起那孩子,自生下来你见过她吗?”
盖尔耸了耸肩。
“我不久前刚刚见过她。”斯文顿先生比了个高度,“到我这里,将来会是个高挑的姑娘。”
“不奇怪,她爸爸长得就高。”盖尔平淡地说,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走了,我还约了别人。”
斯文顿先生十分无奈。像盖尔·纳什这样的大忙人,远渡海外一年才回来,急着找她的当然不只自己。
“你就回去诺里奇一趟能怎么样?”他小声说,“为了避而不见,你真的——”
“如果男人当了奶爸都像你这样婆妈的话,那可真是……”盖尔习惯性地摸索着悬在胸前的项链坠,“灾难。”
熟识多年,他们早已不必在对方面前维持官方身份的堂皇表象。E·D·A·斯文顿有时候觉得,盖尔·纳什才是那个最令他感到放松的人,他又不向她负责,对她没有任何责任与义务,她更不牵系他的任何欲┃望。他们中间只有无穷多的坦克、飞机与航母,冰冷冷的机械,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反而自在。
到底什么能绊住她的脚步呢?斯文顿先生不由深思起来。这几年盖尔将大学上出了离家出走的架势,他则因为各项目大多挂在PNB名下——比如“农药范围喷洒设施”——不得不常常往PNB各个分部去,少不得和孩子的爷爷奶奶伯伯姑姑们打交道。
他不明白那样聪慧可爱的小孩子到底有什么可躲的?总不能是小普林斯的关系吧,盖尔胸口挂着的,不就是当年的订婚戒指吗?
夏天衣裳薄,那轮廓清晰可见。
“随便你吧!”他泄气地说道,“我们准备了一枚勋章给你,还有勋位,我就不信你受领的时候也能藏着掖着。”
盖尔皱起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你是笃定这场军备竞赛已经100%打赢了?”她嗤笑道,“打完仗再说吧,如果届时我们都还活着!”
斯文顿先生招数用尽,只好看着她轻快地向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
“德奥的动向晚些时候我会发给你——给我攒着,不是吊袜带③我可不要。”她微笑着指了指斯文顿先生,这才大踏步地迈入近午的灼烈阳光里。
斯文顿先生眨了眨眼,又是叹气又是想笑。叹气不必提了,喜悦则是因为之前的某一年,大概是三四年前,盖尔·纳什忽然开始源源不断地提供起柏林和维也纳的消息来。一开始他们还忧心她一个想不开去做了间谍,后来才发现她的情报网络比真·间谍可厉害得多。
到现在他们也没能搞懂盖尔·纳什是怎么做到的,就像他们不知道她的小脑瓜是怎么源源不断地萌生出坦克和航母,还有其他的那些东西,他们只是学着接受,然后适应。
嘉德勋位是连首相都无法干预的,可单就功劳来说,她当然值得一个吊袜带。
盖尔·纳什并不知道友人已经下定决心为她斡旋比原定的“圣米迦勒及圣乔治勋章”(确实太露骨了点④)更高级别的“巴斯勋章”,她只是愉快地在备忘录上划去一项。
拜艰苦的学术生涯所赐,现在她甚至可以一边走一边记录,还能分出一只眼睛盯着前路,自动绕开障碍物。
码头附近的小酒馆里人满为患,盖尔在门外张了一下,伸手推门。
乌烟瘴气,扑面而来。
她面不改色地扇了扇风,好像什么都没闻到似的,甚至专门挑大烟枪扎堆儿的地方坐。人山人海因为她的登场而短暂地寂静了一会儿,很快就再度热火朝天起来——女人的魅力在于她们美丽的容颜、曼妙的身姿、狡黠的情态和馥郁的香气,这位就算了吧!
“盖尔?”有人越过重重肩膀叫她,“你还没回去?”
盖尔原本正托着下巴昏昏欲睡,闻言听出是方才那个解箱子半天解不开的巴尼,也不睁眼,只胡乱点了点头,很快巴尼请的酒就被送了过来,琥珀色的威士忌里漂浮着两个冰丸,确实应时应季。
二手烟抽着,劣质酒喝着,她简直能听到心脑血管在悲鸣似的,还好她已经比穿越之前活得长了。
小酒馆的门又被推开了,仿佛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次推动,那位新来的客人天真烂漫地对酒保说道:“你好,我约了纳什小姐。”
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