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未问缘由,只是将一物放在她怀中,应了声便离开了。
窗户打开的瞬间,外面的雨声呼啸而入,又随着窗合上而渐渐隔绝于外。
那是一把匕首。
她速来不喜用兵器,想来是为了让她防身用的,君卿贴身收着,忽然想起初见汨罗时,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
君卿本就不济的精神被这突如其来的“造访”耗了个一干二净,她躺在榻上,浓重的水汽拖着她入了梦。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总觉得屋中有一道视线穿透了她的梦境将她钉在岭南之地。
她挣扎不得,呼叫不得,也离不得。
一夜骤雨,到了天明,方才歇了片刻。
“公主,宫中来人了。”
一位侍女捧着妆匣,跪立在她塌边,示意今日不同寻常。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君卿揉了揉额角,缓缓坐起了身。
几位侍女各司其职,更衣,梳发,上妆……
君卿看着她们灵巧的手指翩然若蝶,仿佛是施加了幻术,把镜子中的那个人变得一点点陌生了起来。
衣衫繁重,头饰压人,脸上的粉稍微动一动就会往下落,君卿连表情都不想做,僵着脸在侍女的搀扶下出了门。
院中躬身立着的是一位传旨的宦官,一直垂首等待着,听闻有脚步声,方才抬头与君卿对上了一眼。
“奴才是燕王宫中的江海,特携陛下口谕,宣永宁公主于午时前入宫。”
君卿认出了他,正是那晚她与醉翁夜闯皇宫,解他二人于危难的宦官。
君卿对他颇有好感,便朝他行了一礼:“有劳江公公。”
江海忙道:“公主如此可真折煞奴才了!”
他虽这样说,却并不无卑颜屈膝之态,就连身边一位宦官也都如此,可见燕王宫中识人用人均有章法。
君卿乘着马车,出了她这所谓的“府邸”,一路往宫中去了。
眼看着那道宫门愈行愈近,仿佛是牢笼唯一的出入口。
行至门口,她下了马车,双脚踩在修葺精致的青石板上,比起那松软的土地要来的硬实许多。
君卿踏步入内,长长的青石板路仿佛没有尽头,楼宇重叠,她亦望不见远方的天。
江海躬身在前,与她带路。
君卿故意找了个话头:“江公公看着容貌俊秀,不知道年岁几何呢?”
她声音虽轻,但江海耳力极佳,几乎在她刚开口时便微微侧身,耐心听完后才浅笑应道:“奴才自六岁入宫,服侍燕王已有十四余载。”
看来是贴身心腹。
君卿点了点头:“许久不见兄长,不知他近日可在宫中?”
“真是不巧,昨日有地方上奏宣州起了水患,燕王被圣上派旨前往察看,今早刚出发,估摸最快也得下月才能回宫了。”
君卿不动声色,只道:“希望一切无恙,百姓安居。”
“有公主记挂祈福,那想必一切顺遂。”
君卿明知道即将面临的事情不是靠着武力就能解决,却还是将掌心收进袖中暗自运力,调动着内力游走周身各处穴位经脉,她此刻的功力远不及当初,最多也只能使出五成。
“就是这里了。”江海驻足于一间小院门前,“公主且进去吧,圣上就在里面等着您呢。”
这一处偏院,出落别致,白墙青瓦,沿壁种满了梨花,正开得繁花簇锦,与这宫中其他宫殿风格大相径庭,倒显得像是别有一方洞天。
看来此地于永宁,或者说于先皇后都意义非凡。
江海却步退下,带走了她身后跟着了那些人,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随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而消失。
君卿深吸了一口气,提步入内。
不知名的葳蕤草木在院中生长,一位身着青衣的男人正手持一柄竹制的浇水筒,仔细地给那方草木浇水。
那浇水筒盛水侧颜色深深,握把处光洁发亮,可见年头,不像是宫中所用之物。
君卿正疑惑此人的身份,却听见他温声道:“永宁回来了。”
那人并没回头。
君卿心中七上八下,上前几步行礼道:“见过圣上。”
那男子并未应声。
日头正盛,他却不慌不忙地将所有地都浇了个遍,才转身朝她一招手:“过来陪父王坐会。”
君卿不知道永宁是什么性格,但是宫中长成的女儿,想必多是乖顺,她上前扶了他的手臂,将人带至院中的凉棚下。
他右腿有疾,虽行动如常,却稍有阻塞,多借力与左腿,两侧脚印深浅略有差异,君卿刚一扫眼发现,却无从判断这旧伤距今几载,只端着恭顺女儿的姿态上前扶了一把。
武帝坐在棚下,端起茶壶给两人各斟了杯茶水,自顾自饮后道:“傻丫头,陪我晒这么久,不热吗?”
君卿的精神仍旧紧绷着,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凉茶解暑,永宁不累。”
武帝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君卿察觉到他的目光,隐在袖口中的手不自觉收紧,仿佛那目光是毒舌,正沿着她的脖颈一圈圈缠绕,随着时间流逝一圈圈收紧。
片刻后,君卿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被审视的感觉,她赫然抬起头来,对上了那人的目光。
武帝没想到会直直迎上她的视线。
或者说,他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这样对视的眼睛。
“圣上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莫不是时隔数年,不认得永宁了?”
那双眼眸,直率纯真,坚毅果敢,一如昔日旧人。
武帝看得出神:“确实……你同小时候不一样了。”
君卿刚刚还无畏的眼神,因为这句话瞬间心虚了起来,她撇开了目光,搜肠刮肚翻出了个烂说辞:“女大十八变,我和小时候长得一样才真是要见鬼了。”
武帝朗声笑起来,他甚至还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父王还没急,怎么我们十八变化后的永宁已心有所属了吗?”
君卿不知道怎么扯到了这里,忽然想起长乐同她说过的话,公主亲事,永宁回宫的意义。
她咽下了心中的疑虑,试探道:“您不急?我来时可听了一路,说圣上要公开择婿,街头小儿都跃跃欲试。”
武帝扬起的唇角略微平了方寸,他道:“你流落在外许久,父王虽苦寻你数年,却直至如今才寻得你,可是心中有怨?”
君卿心说,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这句话,若真的永宁在此,也不知该是何反应。
她在心中飞快推演了几种情景,最后决定将话题往利于自己的地方引:“永宁如今仍是犹如梦中,少时得过一场重病,许多事情都不大记清了,甚至有时会怀疑这公主的身份也不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罢了,要不然怎一直流落在外……”
武帝叹了口气了,将她揽进怀中:“是父王不好,过去的、想不起来的那些,都无关紧要,如今你回来了,回到在朕的身边,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叹出的气,异常沉重,连带着他贴在自己肩膀处的胸腔都随之震动。
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明明理智告诫她,一切都不过是假象,而她更不是这份虚假情意的真正承载对象,但那晦涩的情绪还是从她的耳中,从她身体感受到的触碰,抵在了她的心上。
倘若她也有这样一位父亲,是不是也会像此刻这般,拥她入怀,替她遮挡住一切风雨……
思之便一发不可收拾,君卿忙强转心神,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随手一指道:“这里种的是什么,还需要圣上您亲自照看?”
武帝端着茶杯静静抿着,目光悠然深远,仿佛透过面前随风而动的草木一同飘走。
“这里啊,曾经住着一位能人异士。这些是她当年亲手种下的,说是会每十年开一次花,每十年结一次果,每十年果子成熟,食之可长生不老……”
君卿越听越玄乎,这怎么跟她在听得那些戏曲里唱得一般,不过皇家重地,为求长生,说不定还真让他寻到了不老之术。
她心中如是想着,挑眼望去,万般翠绿,不见他色,并未有什么果子,只好问道:“那如今是第几年了?”
武帝闻之,不觉勾唇一笑:“骗子。”
君卿心中一紧,却又听他道:“那人是个骗子,我在这苦等了近二十年也未曾见过有什么果子结成。”
她暗自松了口气,心说也就只有权力巅峰的人才对长生求之若狂,才会被蒙骗,便顺着他的话道:“许是这种子栽种的方式不对?那人呢,可有再找他对证?”
那人……
院中依稀隐现出一位女子的身影,她宽大的袖口随意挽在臂膀上,一手抓着铁铲,一手攥着圆滚滚的种子,脸上还有她擦汗不小心抹上去的泥。
日头正盛,她双手叉着腰,对着他喊。
——“喂!你可不要小瞧了我这些黑不溜秋的种子!我告诉你,这可是我去蓬莱仙岛找仙人求的!”
——“仙人说了!只要是真心相爱的人一同种下,每日浇灌,便可十年开花,十年结果,再十年果熟,食之可生生不息,代代承继,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福——”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