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夫人生辰后边,紧跟的就是裴尚生辰。
初初见面,只知臭美捉弄人的浑小子,也到了该娶亲的年岁了。
十七岁,少年郎残存的最后一丝青涩稚气,开始褪去,背脊一日日变得宽厚,原先清亮的少年嗓音,一下变得沉稳起来。
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带着未成熟带着涩意的绿果,变成正经知事的青年。
这个年岁,京都正经官宦人家的孩子,不消说房里塞两个丫鬟,已知晓人事,起码,亲事也开始相看了。
裴尚实在不是个会掩盖自己心思的人,离他生辰还有好几日,虞明窈就听说他娘亲甄夫人,提前从庄子上回来,专门给他庆生。
当然,也有一层其他的含义。
那日夜中,掷地有声的一句“我会娶你的,你等我”,仍在虞明窈脑中时不时回响。
这日,是甄夫人回来的次日,按照规矩,虞明窈是该去荣景堂请安,顺带向裴尚娘亲问个好。
她打卯初起床起,心绪就一直忐忑。
雁月见自家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罕见面上流露出一丝退缩。
她的取笑之意,忍都忍不住。
“小姐这些日子,睡得应该都挺好吧?”
虞明窈本还不明白这人想说什么,她手扶着鬓边的海棠,往日柔波泛滥的眸,此时满是懵意。
雁月嘴翘了一下:“这一个多月,院里都没甚不该来的飞贼,我看呐,有人可能会反倒辗转不安。”
“反了你了!”
话音一落,虞明窈羞得耳根子通红,她狠狠瞪了一眼这不知好歹的家伙,结果,反倒惹来雁月捂着手帕,笑得更恣意的取笑。
“这海棠有些残了,看上去叫人不爽利,再取些新的来。”
哼,雁月取笑她,她就折腾。
她话说完,雁月也一点没带怵的,直接朝外间一使唤,一个平日里清扫的小丫鬟,捧着一盒满满的花,上来了。
匣中,海棠、牡丹,栀子,碧桃,满满一匣子。
雁月让小丫鬟放下后,反倒没再戏笑虞明窈,只道了句:“今日打扮得亮堂些,小姐开心,我也高兴。”
两人都没再提裴尚。
梳着大油辫子的丫鬟,满脸爽利。身旁美如画的女郎,却是瞅着镜子里自己的满头珠翠,鬓边的花,出了神。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1
上辈子她的祈盼,就是这样,她付出的,远比这多,可却落得一个宁愿不曾相识的结局。现重来一遭,换个人便可完满一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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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景堂。
今日罕见三房媳妇,同孙辈们全来了,各房丫鬟婆子也挤在一起,乌乌泱泱一群人。
绕过屏风,裴老夫人坐在正中上座,左侧依次是裴尚娘亲甄夫人,二房李氏,三房董氏。
孙辈以裴玉珠领头,两侧是裴连珠、裴碧珠,至于裴尚和裴建芳,这俩唯一男嗣,则立在最外侧。
裴建芳今年二十,刚成了亲没多久。
素来寡言的人,规规矩矩立在董氏身侧,至于他媳妇,亦小情小意,同他一起。
裴尚就没这么多讲究了,反正甄夫人是坐在最左侧的,他挨着她、靠着她就成。
一大家子难得聚得这般齐整,自然是欢声笑语满地。
虞明窈一进门,目光一下落到裴尚身上。
快议亲娶妻的人,现在还倚在娘亲身旁撒娇。
她一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就想笑,可嘴角刚扯起,一股隐隐的钝痛,便从心口处涌出。
自己……也是个小姑娘呐,若娘亲还在的话,肯定不会让自己受这般苦,舍得自己嫁来这天远地远的京都。
她敛下眸子,垂眉顺眼上前。
“娘亲,娘亲!”
裴尚眉眼一扫,恰好瞧见虞明窈进来,他脸上的激动之意,掩都掩不住,双手直握着甄夫人的手摇。
相较于身旁李氏的满身绫罗锦缎,甄夫人瞧上去甚是低调。
她一身月白对襟长衫,上搭了个杏黄云肩,虽瞧着年岁比李氏大了许多,但却如一块暖玉似的,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柔善温润之意。
甄夫人浅笑着拍了拍裴尚的手,目光也随之望向虞明窈。
堂中众人见状,亦将目光投了过去。
坐在上首的裴老夫人最先出声,她满头银发,精神抖擞,身旁侍女摆凳让施罗氏坐下。
待施罗氏落座完毕,她才笑着对甄夫人道:“这个仙女似的人儿,叫窈姐儿,是我妹妹家的孩子。”
甄夫人顺着她的介绍,向施罗氏颔首问好,两人寒暄之际,裴老夫人招手,示意虞明窈过来。
虞明窈听了,还没有动作,挨着甄夫人的裴尚,就跟叫到了自己一般,兴奋向她招手,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的激动。
虞明窈咋舌,却也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走上去。
甄夫人一见她这知书达理、性情柔美的模样,就不由地心生欢喜。
她已四十出头,膝下就裴尚一个孩子,虽因着身子骨虚弱的原因,平日都在庄子里休养,难得回府。
但该知道,自然是知晓。
眼前这个貌美一脸羞赧的女郎,是她家尚哥儿的心上人。
甄夫人双眸弯成一弯明月,越看虞明窈,越觉得喜爱。
十五岁的少女,姿容昳丽,如秋日海棠般浓艳,旁人恐会忧颜色太盛,可她看,恰恰好,和自己孩子正正相配。
她将目光移向倚在她身旁的裴尚。
裴尚正目光灼灼,一副有容与焉的模样,眼里的光,仿佛在说:娘亲,我没说错吧!她就是这么好一姑娘。
甄夫人喜不自胜之下,从皓白的手腕上,捋下一个羊脂玉手镯,随即握住虞明窈的手,就准备向虞明窈手上套去。
这……虞明窈面露为难。这礼,不是普通远亲家的姑娘,该得的礼。
她手一缩,求助的目光看向裴尚,却见这人咧着个大牙,还嫌他娘亲手脚慢了。
最后,还是施罗氏看出她的窘迫,出言解了围。
“这羊脂玉莹润剔透,一看就不是凡物,配侄媳妇你正好,明窈一个年轻女郎,哪用得着这么好的物什?”
自家人说自家人,话里话外,总是以贬为主。
她这边自谦,虞明窈都没说什么,裴尚倒是不顾众人眼神,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心仪,大声嚷嚷:“谁说我窈妹妹用不得?不过就是一手镯,她戴正好。”
他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虞明窈是他什么人呢!
裴尚属实是平日里嘴上没把门惯了,叫惯了“窈妹妹”,这称呼一出,谁能不晓得他的心思?
众人在旁,皆传了个眼神。
虞明窈恼得,想瞪他又不能这时候瞪他,她只得把头低下去,露出绯红的耳根。
李氏素来是个会寻热闹的人,见状,打趣的话刚说出口,甄夫人便投来冷冷一瞥。
前些年头被收拾的威压,让她不自觉收了气焰,也没再出声了。
众人看这情形,也只说这镯子好,配虞明窈,其他的,就是一些夸上天的话,多的也没有再说。
虞明窈来荣景堂这么多次,有史以来,被这么多人热情地夸赞。
看来,趋炎附势、看人下碟,无论何时,都通用。
一番嬉笑声中,唯有不知什么时候,被挤到角落处的裴连珠,眼底透出一股冰冷的厌恶。
转瞬几日过去,裴尚的生辰到了。
虞明窈休养的一个多月里,某人虽人没来,书信、讨她欢心的小玩意,一个可没少。
在这隔三岔五的暗示、明示下,她自然知晓裴尚的生辰在何时。
两人既情意已定,礼物也不能马虎。
虞明窈只有上辈子如何讨夫婿欢心之举,对于定情、如何送心仪人礼这一块,她知之甚少。
太轻,不够珍重。
太重,又太过逾越。
两人毕竟只是知了彼此情意,尚未定亲,有些东西,送出去太早了点。
她关于送什么,想得焦头烂额,甚至有时候干脆想摆烂,反正自己人日后都是他的,这一点点委屈,叫他受,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终还是情意战胜了泄惰,她在书信中提了一嘴这事。
裴尚却只说,府里会让他办个宴席,邀三五亲密好友,她那时来就好,他还给她准备了惊喜,必不让她无聊。
虞明窈看到这时,心一酸,裴尚总是不叫她为难。
可她已舍不得这般轻怠裴尚了,她对他的好,不足上一世对谢濯光的百分之一。
若裴尚只能得这一点爱意,就可过活,那也太委屈了。
她下定决心,好好给裴尚准备一个礼物。
棠棣院。
“快看,我今日威不威猛?”
裴尚站在镜前,他今日穿了一身新做的湖绿道袍,领口及袖口处,皆缀有一圈白青竹叶纹。
这两月,他身量高了许多,身板也宽厚了些,一眼瞧去,谁都得叹上一句“好一个如玉君子。”
李庆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难不成你的嘴让浆糊给糊了?”
裴尚正正着头上的竹节青玉簪,一见他这模样,不耐便上了脸。
李庆见状,只得吞吞吐吐:“那我说了,少爷您别见怪。”
“说。”裴尚言简意赅。
“这威猛是威猛,您不觉得有些像……”
他剩下的话,不敢说出来了。
这京都人士,谁不知自家少爷同谢世子,乃好得能穿同条裤子的挚友,他若是将内心的揣测说出来,指不定就是个挑拨离间之罪。
他一个下人,可担待不起。
裴尚正着玉簪的手,停了。
许久,才敛下眉目,像是在劝慰自己一般。
“没事。”
空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不过裴尚毕竟还是裴尚,只消沉了一会,立马又抖擞起来。
开玩笑,今日可是他夺得窈妹妹芳心的大喜之日,可不能被这些扰了心神。
关于接下来的宴会,他嘴像放炮仗似的,噼里啪啦一顿安排。
李庆在后头,忙点头记着。
裴尚话毕,需要再三确认的细枝末节,也都已确认好。
李庆见裴尚半晌不语,正准备退下,脚刚要跨出门槛时,就听得身后幽幽传来一句。
“我有件朱红团云锦衣,就只同窈妹妹初见时,穿了一次,你瞧见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