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尚回到自己所居的棠棣院,一进门就见谢濯光一身中衣,坐在那出神,不知道在那想甚。
他心中急着要去给虞明窈找鱼食的事,一时间也来不及关照他这挚友,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出言道:“若是衣物湿了,穿我的就成,反正我俩身量也差不多。你喜青,我也有件差不多色的,就是花哨了点。你赶紧收拾,估摸下时辰,差不多了,去赴宴就行。”
“我还要给窈妹妹配鱼食,李庆这靠不住的,现在东西还没找齐。”
裴尚边翻箱倒柜,边暗啐。
谢濯光抬眼过来,见到的就是挚友口中说着嫌弃,实则浑身洋溢得意快活的模样。
他不知为何,见到这一幕,心中却堵得慌。
两人是挚友,从幼时就开始交好,他本不应该这般——
这般心生妒嫉的。
他勉力抬起嘴角,像是要碎掉一般,转移话题:“你怎知……”
话音刚落,裴尚头也未抬:“要我说,你干脆在我这多放几身衣裳。你每次一来,这边的丫鬟,手脚就跟缺了似的,连个瘸子都比不过。不是洒了你衣裳,就是又有什么其他花招来惹人眼。”
“咱俩这交情,一件衣服,也信得过。”
他说到这,一顿,又想到虞明窈了。
“还是窈妹妹好。”
他嘿嘿一笑,说完,越发觉得心中火急火燎的,烧得慌。
窈妹妹第一次,支使自己干点活,可不能太埋汰了!
他朝外大喊:“李庆,快多叫些人来。”
说完,又觉这些人手脚实在太慢,都不牢靠。他摇摇头,像风一般,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去了。
谢濯光坐在原地,就这么望着他远去。
耳侧大喇叭似的刺耳人声,散去后,周遭又变得寂静。
他垂眸,盯着桌上先前那杯丫鬟送上来的茶水,茶水已凉,他半点想喝的心思也无,思绪只一味地,也随裴尚远去了。
今日是裴老夫人寿辰,也是他唯一有正当理由,能同她打个照面的日子。
自打护送她回来后,这些天,他面上看不出痕迹,内心一天比一天煎熬。
他立在学堂中,会恍惚觉得身后有双泛泪的双眸,在含怨带泪盯着他。
他端坐在书案旁,低头温书,脑子里也时不时会闪过那日她伏在书案上的场景。
美人泣泪,惹眼又招人怜。
可这般柔弱招人怜惜的女子,却又会强势火热,扯住自己的胸口,迫使自己低下头。
她的唇又烫又软,含住他吮他的时候,大胆又奔放。
谢濯光每每不经意间,想起这一幕,那一刻的手足无措,脑子空白仍历历在目。
她瞧着无害,却是个勾人心魄的妖精,会让人魂魄颤栗。
这样的女子,远着些……也好。
谢濯光神情自若,举起冷掉的茶,一口饮尽。
片刻前,裴尚兴高采烈离去的身影,又在他面前浮现。
虞明窈和他,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才会使裴尚这般神思不属,魂魄都飞她那去了呢?
她也会像对自己那样,对裴尚吗?
谢濯光又想起了那个吻。
他冷着一张脸,面冷如玉,浑身泛着一股浸到骨髓中的凉意。
“世子爷,少爷刚吩咐过了,让我带您让你选件衣裳。您看?”
先前泼了他水的丫鬟上来,羞羞答答。
谢濯光敛下双眸,只说了两字:“不用。”
他在裴府留宿过多次,对裴尚这很熟悉。
待丫鬟退下,他站至裴尚衣橱旁,一柜子花花绿绿,花团锦簇,他的目光,一下锁定裴尚方才提及的青色衣物。
这颜色裴尚不喜,也素来不穿,专门负责保管衣物的丫鬟,就将它收到衣橱最底下去了。
若不仔细看,难窥得踪迹。
男子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最底下这件青色直裰上摩挲。许久,指尖一转,却滑到旁边一件朱红团云锦衣处。
这是一件绯衣。
谢濯光脸上依旧是冷冷的,瞧不出有丝毫波动。
他将衣物抽出来,目光在团云图案上,停留了许久。又过了好些时候,他才复将这件衣物拿起,换了上去。
穿上不适合自己的衣物,就如同套了件别人皮,浑身上下似爬满虫子,哪哪都不自在。
谢濯光刚一上身,就感觉四肢如同被铁链禁锢住。
勒得他喘不过气。
可有些事,一旦迈出那一步,就如同与魔做了交易,已经回不了头了。
谢濯光刚迈出门,程青乍一见他这般打扮,嘴张得老大。
“世子,要不我……”
他想唤人去谢国公府再取件衣裳来,这京都,谁不知他家这世子爷,最爱青,最厌的就是红。
向来不穿绯色。
谢濯光眼眸如同秋日浓雾般凉薄。
“不打紧。”他说。
这几字一说完,谢濯光抬脚的步子又顿了顿,两三息过后,如同青玉的男声才复响起。
“你……远着些,我散散心。”
于是,程青就这样,隔着十来丈,远远跟在谢濯光身后。
日头很好,是个极其好的天气,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裴府因着老夫人的生辰,四处张灯结彩。
谢濯光作为一个前来贺寿的贵客,因那些说不出口的隐秘心事,他只能往小径幽静处走。
一路上,没碰上几个丫鬟婆子。
按理,他应宴席处,再不济,也是去荣景堂。
谢濯光脚步走着走着,裴尚那句“我要去给窈妹妹配鱼食”,车轱辘一样在他脑子里回荡,直搅得他不得安生。
他一时之间,气血上涌,胸腔中满是躁意。
厌弃从心底一点点往上涌,谢濯光脚步一转,还是认命般转向水潭那边。
裴府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喂鱼食了。
全程,程青一直跟在他后面。
自打他见了自家世子爷穿上裴少爷这件绯衣,他就感觉不对劲。
自家主子,虽然素来是爱冷着一张脸,浑身一股凉意,但也未曾像今日这般,自弃之感,都快溢出成一层浓浓的黑雾了。
又是……跟虞小姐有关?
他长叹一口气,皱着眉跟上去。
耳侧除了脚步声,一点动静也无,静得谢濯光能听见自己卑劣的心音。
他冷着一张脸,步子越走越慢,可最终,水榭还是到了。
心房又开始不争气地剧烈跳动。
他竭力抑制这种不道德的期盼,只徐徐一抬眼皮。
咦?人呢?
他浑身一激灵,虞明窈扑棱的动静,传入耳朵。
他三两步上前,恰好瞧见水潭中央扑棱着往下坠落的身影。
谢濯光不作他想,二话没说,纵身一跳,往水潭中央处游去。
潭水冰冷刺骨,他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心都揪紧了。
既希望是她,又希望不是她。
春末的潭水,虽面上瞧着带些暖意,其实也同冬日好不了多少,亦凉到骨子里。
落水之后,窒息、失重感将虞明窈裹得密不透风。时间仿佛拉长了无数倍,每一息,虞明窈都觉得无比难熬。
她喘不上气,浑身都痛,恐慌与惧怕交织。
只等水下那个巨兽将自己扯入最底处。
她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都一片空白时,突然伸来一双手,将她狠狠拽住!
是……裴尚么?
是他如上一世一样,又来救自己了么?
虞明窈忆起上一世将自己覆住的绯衣,嘴角扯起一抹略带涩意的笑。
她拼了命地睁开眼皮,意识消失的前一瞬,终于窥见那个绯色的身影。
【你来了,真好。】
她眼皮一落,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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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怎么还不醒?早知道,那天我就……”
“呜呜呜,小姐,全怪我。”
……
眼皮重得跟灌了铅似的,周遭人泣声、自责声种种交织在一起。
虞明窈感觉头都要炸了,不耐之下,她蓦地一睁眼,就见施罗氏坐在她床前,满脸自责。
身后立着雁月、虞锦年。
“小姐,醒了!”
雁月正侧身安抚施罗氏,一见虞明窈眼睁开了,顿时喜得又推了施罗氏两把。
“三天了,我的珠珠儿,你再不醒,外祖母就要……”
施罗氏说着说着,禁不住眼底也泛起点点泪光。
自打进了京都,这一天天的,没个安生,可苦了她的明窈了。
虞明窈见虞锦年立在最后,也一脸伤怀的样,心中熨帖之余,不免也有些好笑。
“不过就是落了次水,大家这是怎地?倒像我回不来了似的。”
“呸呸呸,”话未说完,施罗氏连连呸了几口,对着虚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她说完,狠狠白了两眼虞明窈,这才作罢。
“锦年,你跟你这胆大的妹子说说,都发生了什么。叫她以后还敢粗心大意,明知道自己不会水,还往水榭边走。”
虞锦年听言,挺了挺胸膛,原原本本将事又说了一遍。
“我那日刚走到水潭旁,就见妹妹你身上披着一件男子外衫,浑身都湿透了。我当时慌得不得了,还好还记着将自己衣服脱下来。没让你身上那件,让旁人瞧见。”
“要不然呐,”虞锦年冷哼一声,“还不知道要被哪个臭小子黏上呢。”
虞明窈身上那件朱红团云锦衣,华丽花哨,个人风格实在太过明显。
连虞锦年一见,都心知肚明,更加不用说老成精的施罗氏了。
她那日见了大吃一惊,险些都要昏倒,还好细细拷问一番虞锦年后,知这人没旁人瞧见。
“你不知道,”虞锦年讲得绘声绘色,“那时宴席都快开始了,我一个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还好刚抱起你,迎面就碰上裴尚,他一见你晕倒了,忙叫身边人去请郎中。”
“在裴府,还是有他在,更好行事些。这下子,妹妹你落水的事掩住了,郎中也请来了。”
“你都不知道,当时见你脸上煞白成那样,那小白脸,险些都要哭出来了。”
“后来呢?”
虞明窈随着他的话语,脑中浮现裴尚通红的眼。这人……见了自己这样,一定很自责吧?
“后来我就禀了祖母,这几日,应祖母的嘱咐,没让这臭小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