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争春带着时尔梅站在高坡顺风位置,空气良好,视野开阔。她俯瞰河谷只见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她皱眉揶揄道:“你真是用眼睛看见的?”
时尔梅笑盈盈地看着她,两杯薄酒而已就叫她面若桃花,眼含春水。他伸出手在快要靠近她脸颊的时候拈起粘在她鬓角的一片灰烬,弹开。
他道:“立冬日酿桂花酒,立春日就该酿桃花酒。”
“什么桃花酒?”林争春愣怔。
时尔梅:“给你做过青橘茶,再给你酿个桃花酒。衣食住行是生存,琴棋书画诗酒茶是生活,小春你的生存和生活我都包了。”
林争春满头黑线,时尔梅的话让她想起曾经有次问林书翰的婚恋史,林书翰说他和仙尊的婚恋史太长不好讲,林争春让他讲最近的。林书翰只道当初他刚考过殿试,还是枚鲜嫩多汁的状元郎,正想施展拳脚大干一番的时候就被身为国师的仙尊大人叼了去。在他一心想搞事业的时候,仙尊大人只想结婚,于是乎还在他刚满二十时就有了长子。
林争春笑道:“面对这么大的瓜,这么紧张的氛围,你只想给我酿酒。时尔梅,你还真跟普通人不一样。”
时尔梅:“事不关己,我紧张什么?我有预感,要是杏林中的两人烧成灰烬,阿尘就没工夫管我去不去修钗了。”
林争春:“如此说来,那两个人还真不能死。”说罢她起身,爬上高树向杏林跳去。
时尔梅追着她,没行几步就被灌木藤蔓拦下去路。他冲她的背影吼道:“有人安心要木勒府遭难,你呆在这儿看好戏就行了。”
林争春栖在枝头回头望他一笑道:“来时萧大人交代过,蜀南山地切勿生乱。”
时尔梅:“萧大人,萧大人。萧大人不想蜀南山地生乱,让他自己来镇守边关啊。这么大的火,渡口的人都不敢救,就你能干非蹚浑水,小心把你头发燎没了。”
风中传来林争春的声音:“那你正好琢磨怎么制作假发,在东京城能做一顶好假髻的师傅不多。”
时尔梅:“你真不知好赖,我才不会给你做假髻,你头发要真被烧没了就秃着。”
“哈哈。”头顶传来两声低沉却诡异的轻笑,时尔梅汗毛微竖抬头一看是猞猁。他低声骂道:“你偷偷摸摸的拌什么鬼吓人,我以为你在旅馆休息,想不到你也来此吃瓜。”
猞猁跳下地,爪子微抬替他扫出方寸净地。“你就在这儿呆着,小春不会有事的。”
时尔梅坐在一个木桩俯瞰河谷,却见烈火燎烧之上一团雪云缓缓凝聚,晶莹的雪花徐徐落下。他想起家里的老梅树,在林争春出现的那一刻,花开花落。他感慨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小春是能让万物由死向生的春神啊。”
猞猁咧嘴一笑,道:“可不是吗,她的名字里就有一个春字呢。最关键的是这个名字是我师尊取的,就算凡子也能神通。”
热浪翻涌,高温灼烤,让人失去意识陷入昏迷进入幻境。曲多夏在他走入杏林的时候就被人重击后脖颈陷入昏迷,随后的高温、烈焰与漂浮在头顶上方的浓烟让他误以为自己进入幽冥炼狱。
赤地无边,天地熔炉,淬炼游魂无数。
他想站起身然而他控制不了他的身体,或者他已然没有可以操控的身体,他死了,没有往生而是坠入幽冥炼狱。那些过去经过他的双手割裂的躯体变成炼狱中的残缺魂魄,这些魂魄颗粒像是闻到腥味的泥螺,从地底冒出朝他汇集。曲多夏想跑,没有物质躯体的他像水一样延展,但每次向外延伸都是专心刺骨的灼痛。他为了减少灼痛,他尽可能的紧贴大地,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颗泥螺,只有躲进地底才能摆脱炙热获得解脱。
林争春走进烈焰场看到诡异的一幕,所有的杏树都在燃烧,繁茂的枝叶逐渐变成余火灰烬掉落火海,浓烟升腾之下最大的那株杏树根系隆起如小山,粗壮的根茎向往释放水气自动形成一个隔绝高温的屏障。林争春周围也有个保护屏障,以她为中心点,昆都的冰雪一层层往外扩散,寒气与热浪对冲在最外层出形成蒸汽,蒸汽水珠过滤浓烟化为雾霭。以至于曲多夏在看到她出现的那刻把她当成拯救世人脱离倒悬苦难的神仙,林争春见他醒了问道:“你能站起来吗?我一次扛不下两个壮汉,这颗杏树能量快耗尽,我们要赶紧离开。”
干净的空气,畅快的呼吸叫曲多夏头脑清醒,他也才发现自己陷在湿润的土中,碗口粗的根茎错节隆起形成个小穹顶把他和木勒家的护卫保护起来。他伸手抓住一根根茎想要借力起身,然而在手触及的一瞬,根茎气化消失。来不及多想,曲多夏背起那汉子站了起来。他脑袋沉沉作痛,行动迟缓,林争春靠近他想要搭把手却叫曲多夏后退数步差点绊倒。也就是这几步的距离,热浪气化掉了曲多夏和大汉裹头巾以及外袍上的流苏坠子。
林争春把人抓进自己的结界,蹙眉些许不耐烦:“你躲什么?”
曲多夏眼光低垂,不敢直视她道:“卑贱竖子,不敢直视西摩神颜。”
林争春忍着不笑,她没松手,带着他往外走。“我们走吧,不要离我太远。”
木勒府对付木头最有经验,他们分工协作,砍伐掉的木头立刻被人拖走,一条环形隔离防火带很快成形。林争春眼看就要走出火区,对曲多夏说道:“阿尘带着人救火,可另一帮人却在挑衅他。你赶紧带着这人过去消除误会,阻止冲突。”
“是。”
结界内蒸汽氤氲遮挡视线,曲多夏始终不敢抬头看她,只记得搭在肩头手,细软却有力。再回神,水气消散,后背的大汉也醒了,两人相互搀扶走出去恰好看见司神团与风扬尘对峙。另一边,陈夫子也恰时现身。风扬尘抽出了皮鞭,原本想打烂那堆箭尖,谁想看见自家护卫和曲多夏一起现身,当即知道事有转机。但憋出的火气总要宣泄,自己家的护卫也要带走。
风扬尘就是挥动长鞭指着那人问道:“你不是该守着小姐吗,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拱手垂头道:“是我擅离职守,请少爷责罚。”
话音未落,一记长鞭过身,原本朽跨的衣袍应声成片,飞扬在余火硝烟之外。一条血痕从男子左肩斜下一路延至腹尾,他也只是闷哼了声。
风扬尘收起长鞭,对汉子呵斥道:“滚下去。”
一个司神使拦下去路,说道:“且慢,今日的事还没查清楚,你不能带走他。”
后半夜,北风起,浓烟朝河谷散去,余火也迅速消退。
风扬尘看着一身狼狈的曲多夏说道:“司神长大人,你确定我们要在这里马上查这件事吗?”
曲多夏回头望了眼司神团成员,他的后脖颈还隐隐作痛,而袭击他的黑手就在成员之间。他感觉到风扬尘对自己的戒备与敌意,他对风扬尘道:“这件事我会和值任府司谈,今晚人多眼杂的确不是好时机。有结果的话,我会亲自登门拜访木勒大人呈报结果,消除误会。”话毕,他才回头对司神团成员道:“收拾归队。”有人听令,有人观望,有人目露凶光满是不忿。可他是大祭司的亲传弟子,还是司神团长,只要他没死,这些司神使就只能听他的命令。
外围的人未散去,反而越聚越多。曲多木带着风揽月骑马根本过不来,吉番府是这年的值任府司,跟着他来的除了几个护卫而外还有渡口安防团。没等人开道,风揽月就等不及跳下马,穿过人群往里挤。曲多木只能追上她,挥舞马鞭替她开道。当看到一身尘埃的曲多木时,风揽月吓得哆嗦,她双手捂嘴惊呼一声,守在一旁的陈夫子心叹道这个丫头,小时候藏不住欢喜,长大后掩不了担忧。
他上前一步拦下风揽月,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唤醒这个徒弟,他道:“师父好好的,就是夜里风大泼倒了油灯,失了火。好在大火扑灭,大家都好好的,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出事。”拦下的去路,回思的情绪,让风揽月清醒过来,她停下脚步心有余悸地抱着陈夫子嘤嘤哭泣。泪眼婆娑间,她和曲多夏隔着陈夫子无语对视,很快,曲多夏转身指挥司神团收捡装备、清点马匹。
风扬尘从陈夫子身边接过妹妹,上下打量她的穿戴,说道:“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穿着睡袍就往外跑?”
风揽月不敢让哥哥知道自己单独和曲多夏登高赏月,只嗫喏地道:“我看见河谷燃起了火,担心先生安危,没来得及换衣。”
风扬尘不用看只着单衣的曲多夏也知道风揽月身上的黑袍上绣的是吉番家家徽,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笼在妹妹身上的那一瞬扯下了曲多夏的外袍,同时以吉番家两兄弟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在我们木勒府宣布你婚讯之前,你和他们之中的谁都没关系。不必因为顾忌而违背自己意愿去应酬谁。还有,这次回家,我会让阿爸,阿姆重新考虑你的婚事。”说罢,他把外袍丢给跟在一旁的曲多木,搂着妹妹带着陈夫子离开。
木勒府的人走了,安防团的人也驱赶了围观人群。曲多木走到哥哥面前,他一路紧跟着风揽月,他看见风揽月痛苦惊呼时的身体朝向与目光所投不是陈夫子而是曲多夏。但比起这些,他更关心风扬尘的态度为何会变化这么大。他问道:“大哥,风扬尘为什么反对我和阿月的婚事?明明上午我们谈得很好。”
曲多夏还得盯着司神团,他回道:“有人想借司神团遇袭拉木勒府下水,阿尘眼里不揉沙,以为跟我有关系。没事的,我会亲自去趟木勒,跟他阿爸谈。”
曲多木抿了抿唇,从怀里摸出锦盒说道:“阿月不喜欢这件礼物,怪我让你代选私密之物。大哥,以后不要操心我家务事了,我长大了知道该怎么疼媳妇儿。”
曲多夏回头看他,眼神里满是意味不明。
曲多木继续说道:“大哥,按照山地风俗,长子未婚,次子不宜婚娶。但大哥是司神使,所以我才敢在你之前结婚。大哥,土司之位是你的,我和我的子孙也是你的。但我媳妇儿只是我的,如果你有打算离开司神团回归世俗,我愿意等你成婚之后再娶阿月。”曲多木说的够清楚了,山地规矩,家支为重。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生活,他余生所努力经营的一切成果都属于吉番家,甚至包括自己的家庭。但他不愿意像其他山民一样,向长兄贡献自己的一切包括妻子。
曲多夏:“这门亲事是我替你安排的,你安心等着结婚就好,其他的不要多想。我向你保证,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我都不会觊觎你的妻子。至于这件新婚礼物你也收下吧,给弟弟置办婚礼是做大哥的义务,我以后不会干涉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
曲多木得到了他的保证,整个人放松下来,他站在兄长身边面对余火升腾的废墟说道:“真是打翻灯油失的火吗?”
曲多夏不想把自己遇袭的事告诉弟弟,遂点头承认。
曲多木看着司神使在废墟中穿巡,问道:“他们在找什么?”
曲多夏:“烧死的马匹身上还有灵石饰品,他们在找寻掉落的灵石。”
林地外围,时尔梅、林争春和猞猁看到些许青蓝色光点漂浮出现在火场中,如果不仔细辨认很容易把它们和浮游灰烬弄混。这些光点不会顺风飘散,它们似乎有意识地飘向同一个方向。火场废墟中央,那棵枝叶最繁茂的杏树只余碳化主干与根茎,光点飘入那高高隆起似织网的根茎。忽而,一株新嫩枝叶从腐朽毁败中伸展出来。
猞猁低呼了声,对时尔梅笑道:“你看,那才是让万物由死而生的春神。”
火场外,曲多夏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目光灼然,表情严肃。在七年前的那次天谴劫中,他也曾看到过这一幕,那些青蓝色的光点,是大地之母唤醒万物始发的能量。
一个山民孩子混进了祭祀场,他没有银钱,他的母亲为得到丈夫的尸骸贿赂司神使无果后想要讨回些贿款,反被司神使杀害。她的小儿子躲在雪堆后侥幸生还,但却无路可逃只得在山间游荡。饥寒交迫之下,冒险进入祭祀场偷食贡品。曲多夏发现了他,心生恻隐想要放他一条生路。然而孩子对他又惧又恨,根本不听他安排向后山仓皇逃跑。曲多夏眼睁睁看着他掉入悬崖,因为掉落的位置离山谷很近,他抱着侥幸心理下山寻找。一路所见都是人体、牲畜的残肢,蓝黑色的鲜血将山石染成幽冥的颜色。寒风中,腥臭味如浪席卷,令他肠胃翻江倒海地难受,他忍着不适在黑暗中寻找。终于让他在尸骸堆边找到正捧着根牛腿骨的孩子,他抢先一步打掉他手中的腐肉烂骨,低声道:“你想死吗,吃这些祭品。”
不想那孩子说道:“不吃是死,吃也是死,当个饱死鬼总比当饿死鬼强。”
曲多夏从怀中摸出个苦荞团子丢给他,那孩子只是迟疑了下捧在手里两口吞下。善意的投喂让那个孩子放